公廳里頭門窗大開,陽光映照進來,那銅鏡磨得十分光亮,正正對著背后的窗臺。
窗外遠處,約莫五六丈外有一棵榕樹,此刻有人扶樹而立,仿佛正在歇腳,眼睛卻往公廳的方向探看。
那人穿著粗布衣衫,乍一看上去,就是個尋常送貨的小工。
公廳挨著庫房,平時總有人出出入入,其中大半都是生面孔,如果放在從前,沈念禾并不會留意,可她最近早生了疑心,見到那人陌生的一張臉,登時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庫房都沒有到開的點,此人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如果說休息,再往里頭走幾步,屋檐下就有可以坐著的回廊,也有階梯,而春日清晨還有幾分寒涼,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雨,風一吹,那樹葉就嘩啦啦往下滴水,水中還夾雜著幾片老葉,滴得那人身上的衣衫都盡是濕點。
沈念禾越想越覺得奇怪,忙把那人相貌身材記在心上,正要著人去問,就見銅鏡里又照出遠處來了幾個人,當前領頭的兩個十分眼熟——正是郭東娘同郭向北。
自從郭向北被迫領了父命,從前日起,就不得不跟著裴繼安,縱然他中一萬個不以為然,中間還幾度設法想要逃脫,然則因他那姐姐郭東娘時刻跟著,當真半點也躲不動懶,只好老老實實跟在邊上學做事,不過他心有成見,常常就嘟嘟噥噥,也不怎么用心。
裴繼安雖然沒有拒絕郭保吉,卻也沒有怎么用心去管對方這個次子,只將其帶在身邊,做什么都不避不讓,偶爾提點幾句,后頭看那郭向北不怎的愿意聽,便也半句不多嘴。
見得郭氏兄妹過來,沈念禾尋個里頭出得門去——她上回拿水桶澆過郭向北,對方對她甚是不滿,每每見面,嘴上雖然不說,無論表情、態度,都表現得十分排斥。
縱然是監司官郭保吉的兒子,她也懶得留下來看對方眼色,惹不起卻躲得起,同裴繼安道一聲“我去瞧瞧謝二哥”,剛要出去,卻被對方叫住了。
裴繼安看了她一眼,忽然站了起來,打開角落的立柜,自里頭取了一件褙子出來,左右一看,見得并無什么外人在,便走得近了,給沈念禾披在身上,道:“庫房里頭寒涼得很,昨晚雨也大,你本來就才好沒多久,怎么也不知道小心點?”
他語氣當中帶著抱怨,果然就如同疼愛妹妹的兄長一般,動作輕柔,目光溫柔。
那褙子淺青色,足有兩層,捏上去挺厚實,料子也新得很,一看就是鄭氏新做了送來的,當中還系了結帶,正好束腰。
裴繼安已是伸出手去,險些要給沈念禾系腰帶,然則那手才探到一半,忽然醒悟過來,只覺得有些不對,忙又收了回來。
沈念禾猶自無知無覺,只笑道:“我哪里就有那么嬌氣了?”
不多到底是裴繼安好意,她還是將那褙子好好穿了起來,道了謝,轉頭見得對面趙、李兩個賬房都不在里頭,便徑直自己朝外頭走去。
她此時一走出去,轉頭再去看那榕樹,發覺之前站著的那名男子居然已經不見蹤影,行到拐角處,四處逡巡一圈,卻見不遠處有個人蹲在地上,也不知在作甚,仔細一看,果然就是方才那男子,正偷偷拿斜眼來上上下下瞄著自己。
沈念禾有心看他究竟想干什么,因此處就在小公廳,走兩步都能見到熟人,也不害怕,便做一副并未察覺的模樣,朝著庫房而去。
進得庫房時謝處耘已經到了,正同十來個管庫在騰挪空地,他見得沈念禾過來,怨聲道:“一大早的,你倒是會挑時間,我卻沒空理你。”
沈念禾好笑道:“我也不要你理,三哥吩咐我來看看庫房,里頭若是有沒鎖的,我自己進去就是。”
謝處耘就攆她出去道:“快走快走!沒瞧見我在分派今日差遣嗎?!”
沈念禾忍俊不禁,站在邊上看了幾眼,又略聽了片刻,見那謝處耘說話行事,已是有模有樣的,只她在邊上,是以時不時還要瞥過來幾眼,便不再逗留,出得外頭,隨意挑了幾間庫房去抽查當中的物料擺放同門口的賬簿。
此刻還不到時辰,庫房里的人被謝處耘叫的出去,尚在前頭公廳,只剩下一個在庫房的大門口守著,因沈念禾時常過來,他見得人,半點也不去攔,已是連忙把門讓開,笑道:“沈姑娘來了?今日倒是早得很,怎的不見謝官人?”
又自邊上的小廂房里頭取了燈籠出來,點得燃了,又遞得過來。
沈念禾同他應了兩句,因盤算著過不得半個時辰自己后頭還有事情要辦,也不耽擱,連忙朝里頭走。
此處的庫房都是臨時建的,又大又深,還都堆著高高的材料,走得進去幾步就昏昏暗暗的。
她本意是抽查庫房,看得自然快,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抓文冊同炭條,一旦遇得有什么問題,就用炭條在隨身的文冊上略記了一兩句,等出門時才在門口掛著的賬冊上把毛病圈得出來,沒多久,就走好幾個庫房。
等到看完一圈,沈念禾才要掩門,卻聽得不遠處有腳步聲,轉頭一看,先見得一個燈籠,緊接著才看到郭向北那一張臉從轉角處冒了出來,還正半回過頭同他那姐姐郭東娘說話,怒氣沖沖地道:“再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靠著咱們家得了這許多好處,也不曉得感激,養只狗養得熟了都還曉得給主人去叼骨頭回來,那謝處耘當真是比狗也不如!”
他聲音里頭盡是火氣,罵罵咧咧的,還待要繼續說,卻被郭東娘一把打斷,不悅地道:“那裴繼安叫你來查庫,你來得這許久,一路都同我說那謝處耘說個不停,庫房看了幾間,里頭出得什么問題,你能說得上半句嗎?我看你不是來查庫,是來看人的!你嫉妒他長得好看就直說,沒完沒了的,煩不煩啊!”
郭向北同被踩了腳一般,當即就要跳得起來,反駁道:“我嫉妒他??我嫉妒他??他生得那樣一張臉,同個娘娘腔似的!他…”
“你一個大男人,眼睛只會去看人相貌?”郭東娘冷嗤道。
郭向北氣得鼻子一歪,怒道:“姐,他人也是一灘爛泥,半點上不得臺面,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給那裴繼安在此處胡亂分派,庫房重地,哪好給那等野貓野狗都往此處跑,畜生有畜生的道,做什么要來搶人路?”
冷嘲熱諷的。
背后聽得旁人議論,還是在這樣的場景下,實在尷尬得很,沈念禾本想等人走了再出去,只是還未來得及后退,那郭向北就轉回了頭,見得沈念禾站在對面不遠處,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聽了多少,登時面色大變,愕然道:“怎么是你?你跑來此處做什么?”
沈念禾實在不想同此人行禮,只沖著郭東娘點了點頭,打一聲招呼道:“郭姑娘怎么也來了?”
她覺得尷尬,郭東娘又何嘗不尷尬,此時簡直恨不得把那弟弟一巴掌拍回娘胎里,一時只好訕笑道:“我這弟弟說話行事都不甚靠譜,時常做錯事、說錯話,偏偏年紀又小,脾氣倔得很,不過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時常說了不好的話,心里后悔極了,偏要嘴硬,我怕他惹事,就跟著來看看。”
暗暗代郭向北道了一回歉。
沈念禾倒不覺得郭向北會后悔,只是郭東娘既然愿意罩一層遮羞布,她也愿意領了這個情,便笑道:“是來探看庫房的嗎?我在后頭還有事,就不多留了,兩位慢來。”
一面說,一面就要往外頭走。
正走到一半,忽然聽得“阿嚏”一聲,震耳欲聾,房梁上的灰塵都被抖了不少下來。
沈念禾回頭一看,卻是那郭向北把手要去擦鼻子,被郭東娘忙遞了帕子過去,怒聲攔道:“拿帕子擦!”
郭向北就接過帕子擤起了鼻涕。
此處庫房乃是倉促而建,一切為著方便建造堤壩同修造圩田,是以略有些陰冷,郭東娘站在原地,邊等弟弟邊把腳在地上跺來跺去,顯然是也是覺得冷。
沈念禾只覺得有些看不過眼,想了想,就把身上的褙子脫了下來,上前幾步,送得過去,笑道:“郭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披一披這衣服——我今日才上身,只穿過這一回的。”
又道:“庫房寒得很,當日我頭一回來,回去險些傷了風,還是小心為上。”
郭東娘連忙推拒道:“這怎么行,這里這么冷,我體格康健不打緊,你一看就是體弱的,比不得我,還是你穿罷…”
沈念禾便道:“我這就出去了,公廳里還有呢,你若是不喜歡,等出來再還給我就是。”
口中說著,笑一笑,提著燈籠就走了。
郭東娘把那褙子接過,連聲道謝,見得沈念禾對自己笑,一時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那笑同往日爽朗的笑容不太相同,連牙齒也不露,含蓄靦腆得很。
等到沈念禾走得遠了,郭向北就忍不住提點自家姐姐道:“姐,你能不能不要學別人這樣笑,笑得我看著瘆得慌!”
郭東娘啐他一口,道:“我呸,誰笑起來瘆得慌!我看你是欠揍得慌!”
手中卻是抱著那褙子不放。
郭向北走了幾步,身上越發覺得冷,轉頭見得二姐拿著褙子不穿不上身,看了好一會,不由得問道:“姐,你不冷啊?”
郭東娘道:“我自小就不怕冷,只怕熱,況且今日里頭是里衫,外頭又套了騎裝,一路跑馬,已是跑出一身的汗水——你忘了小時候娘還說我是小火爐了?”
郭向北正等著她這個答案,聞言大喜,看著姐姐手里拿著的沈念禾給的褙子,伸手想要去拿,只是從小被打怕了,那手想伸又不敢伸,口中則是道:“姐,你既然不穿,不如給我穿吧?我當真有點扛不住,這庫房怎的這么冷的!當真見了鬼!”
郭東娘瞪他一眼,道:“姑娘家穿的衣衫,你也有臉要?也有臉穿?!”
話雖是這般說,再怎么不愿意,畢竟是自己弟弟,她還是把那褙子遞了過去,又將他手中燈籠接了過來。
郭向北樂呵呵把那淺青色的褙子罩在身上,雖是小了點,然則兩層布一蓋,果然暖和多了,一時臉上也笑了起來,進得門,有一下沒一下地查庫。
且不說庫房之內,姐弟二人在里頭晃來晃去,晃了半天也沒晃出什么接過來,隔壁的公廳里頭,郭保吉卻也尋了過來。
他輕車從簡,不過帶了兩個幕僚,又不曾著人打招呼,更兼平日里頭出來見下頭人的機會并不多,這小公廳多是從各地縣鎮、縣學、鄉學抽調上來的,以人都走到公廳里頭了,才堪堪被一個清池縣的小吏認得出來,正要叫喚一聲“郭監司”,被郭保吉做個手勢攔下,示意他過來。
那小吏且驚且喜,連忙上得前來,小聲叫一聲“郭官人”,又急急道:“監司是不是來尋…”
他話沒說完,就聽得郭保吉道:“裴繼安在何處?”
小吏急急道:“裴官人在里頭——小人帶監司過去!”
一面書,一面已是在前頭帶路。
裴繼安半點沒有準備,可見得郭保吉過來,卻也不慌不忙站得起來行禮。
兩人寒暄了幾句,裴繼安又說了幾句進度,見那郭保吉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略一思忖,便想到了兩分,笑道:“郭向北昨日才來,正在熟悉此處環境,此時應當在庫房里頭…”
郭保吉一下子就來了興致,應道:“聽聞庫房是謝處耘在管?”
裴繼安點頭道:“處耘管得不錯,下頭管庫一個兩個都服氣得很,少有怨言…”
一面說,一面已經在牽頭帶起路來。
他見郭保吉只帶著兩個人,又穿著常服,便也不多叫人作陪,只自己在前頭帶起路來。
幾人跟著裴繼安去得庫房,召來門口的人一問,對方卻道:“外頭來了一批磚,謝小哥同人去點磚了。”
郭保吉嘆道:“這個蠢的,下頭許多人,怎的就學不會用…”
不過臉上卻不乏笑意,又道:“這個性子,虧得沒去軍營,不然要同我從前一樣搶著打沖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