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老頭子是很樂意他兒子練劍的,最好能練出個天下第一,便往那朝堂上一站,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老匹夫也知道知道,文人照樣也有二兩火氣,講文他來,論武兒上,該是何等光宗耀祖?
蘇斂不知道這家伙為何有興趣放下書卷來枯山,但他一來,向來瞧不起勞什子劍爐的李隸奴必然也會到,李隸奴若來,這趟枯山劍爐可就真的熱鬧起來了。
“這個劍魁當的,壓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蘇斂嘆了口氣。
三尺腰間別,萬事一劍切,拔鞘破山河,入鞘挑日月,一劍百草生,一劍江湖成!
一代劍魁李隸奴,當年是何等意氣風發,便是不周塔上自稱天下第一的那位,又何曾被他放在眼里,除了二十年前的李隸奴,還有哪個劍客敢如此氣吞山河?
只是再如何劍術通天,數十年未拔過劍這個名頭也終歸沒落了,世人要看的是一人一劍掀翻江湖的豪邁氣概,空有兩袖白練卻偏偏不拔劍那不是撓人心尖么,還稱得上屁的劍魁?
若不是蘇斂當年那開山一劍,這名頭多半也不會落在他頭上,可劍魁終究是劍魁,縱是江湖皆道李隸奴劍道已老不敢出劍,可又有誰敢去真正接他一劍?
一日沒與李隸奴交過手,便終究稱不上真正的劍魁,蘇斂又嘆了一口氣:“不好當啊。”
馬轎內,一身儒袍的年輕人低頭翻看著書卷,任馬車如何顛簸,書卷卻紋絲不動,臨至馬隊出了城,方才輕輕將書合上,修長的手指揉了揉額角:“久聞枯山劍爐乃是江南劍士心中圣地,若將枯山劍拔出豈不是了不得,不知那熱鬧比起丘涂書會又當如何,估摸著也差不離吧,書會那會兒便沒比過,還遭人笑了不自量力好些時日,以我那半吊子劍術,這趟枯山多半也是瞧個熱鬧。”
馬轎外跨著大馬的甲胄將士大聲笑道:“以先生的本事,若想瞧熱鬧那自然就是瞧熱鬧,若不想瞧熱鬧,便拔了那枯山劍又有何難。”
“呵呵。”書生搖搖頭,突然開口問道:“剛剛那人是蘇斂?”
“興許是,興許不是。”甲胄將士想了想道:“半年前倒是聽聞劍魁回了蘇家劍冢,還斬去了易方年一臂,就是不知如今是否又出冢了。不過蘇家劍冢藏劍無數,能否看得上區區枯山劍還真難說,更何況像蘇斂那般人物,便是拔了枯山劍,于他而言約莫也無甚用處。”
“那就不是了?”書生笑了笑。
“說不準,這次開爐先生赴枯山無人知曉,可瞞過天下人卻瞞不過丘涂那女人,憑蘇斂與她的關系,若那女人算得出來,想來蘇斂也該知曉,便是沖著李隸奴,這趟枯山他說不得也得來上一趟。”
“那就是了?”書生又笑。
甲胄將士認真想了想,然后搖了搖頭:“不好說。”
“是也無妨,此行本就為枯山劍而來,若真能接上那劍魁兩三劍也好堵堵那些人的嘴,不然可就真成只會念書的書呆子了,挺好。”書生呵呵一笑,低頭又翻起書了。
先生向來是不喜在翻書時被打擾的,唯一愿意跟人交流的時候大概也只有將書合上的那片息功夫,甲胄將士識趣的閉了嘴,手一抬,馬隊速度霎時放緩,行進間,那馬蹄聲弱了四分。
————————————
枯山名中有枯卻并不枯,相反還高木頗多,三百里枯地怕也只有這么一處地方能稍稍尋得點綠了,不過說是有樹卻也牽強的很,山下山上差不多是兩個天地。
山腳綠木橫生,并未因周圍的枯地而被影響到分毫,枝繁葉茂甚是昌盛,可上了山腰就是另一番光景了,斷木枯葉漫山遍野,斷面光滑如綢緞,便是走遍一圈也尋不出一株完整兩丈木,乃至山頂,更是寸草不生,縱橫交錯的布滿了劍痕。
百年來,枯山劍只煅出兩柄,第一柄未出爐便斷了,第二柄在藍羨子手上,今年倘若不炸爐的話,就該有第三柄了。
甭管練不練劍,這種好東西誰不想要?只是枯山卻不是誰都能上的。每近開爐,劍未出劍氣先行,單是祭劍后溢出的澎湃劍意便沒幾個人受得住,那氤氳滿山的劍氣足以勸退枯山八成劍客。
看熱鬧也得量力而行,若是自覺腦袋比那半座山的斷木殘枝要硬上幾分的話,大可登頂枯山一覽枯劍出爐的盛況,只是大多這般自信的人往往攀不上半山腰便被那肆掠的劍氣削作兩截。
枯山很大,來的人也不少,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大多聚集在山腳眼巴巴往上瞅著,真正敢動腳往上爬的尋不出幾個。沒有上山的本事,劍爐又未開,也只得無聊的在下面七嘴八舌嘮上兩句,大多是關于這趟枯山又來了哪些新面孔,哪些是認識的,哪些是不認識的。
認識的倒不用說,掃一眼便罷了,大部分目光皆是聚集在那些陌生臉孔上。
凡是不熟悉的,大抵都是沒什么名氣的后生,說年少輕狂也好,初生牛犢也罷,既然敢來枯山,自然不缺膽子,真正毫不猶豫踩出上山第一腳的往往也是這一摞人。
他們跟那些膽氣脾性早被磨滅的老江湖不一樣,來這里前三分為試枯山劍奴的劍術,中三分為試自己的劍術,后三分為那柄尚未出爐的枯山劍,至于最后一分,則是敢提著腦袋上山的魄力。
沒有最后一分,便是前九分再何如都是放屁。
當年藍羨子初出江湖聲名不顯,不也敢一人一劍獨赴枯山?那一劍挑翻枯山十二劍奴的氣魄至今仍被津津樂道,有此前科,誰敢小瞧那些尚顯稚嫩的后輩?
遺憾的是這趟枯山藍羨子似乎并無興趣,有說他愛惜羽毛怕輸的,也有說他給后生留些機會的,江湖嘴雜什么臆想都有,也沒個統一的說法。
不過江湖上可不止藍羨子一個人使劍,他不來自然有別人來,所以當馬隊停在山腳的時候,目光幾乎都落了過去。
“林起墨?聽聞他丘涂書會未評上資格后便閉門苦讀去了,今日有心思來枯山倒是稀奇了,莫不是圣賢書讀夠了?”
“若是丘涂那女人說這句話我倒是服氣,要論到他身上可就欠妥了,三落秀才而不中,想來那大祭酒育人的本事也不過爾爾,這圣賢書怕是還得再念。”
“好好的劍不練,去念勞什子書,白瞎了一身好劍術,若早放下書去練劍了,不知比起那藍羨子又該當何如,這劍林估摸著還得添幾分熱鬧。”
“差不離,唉。”
說到最后,盡是一片惋嘆,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書生倒似沒聽到,撩簾下轎隨手將書遞給大鉞將士,裹了裹氅衣徑直上山而去。大鉞將士小心翼翼捧著書,并不打算跟上,枯山有枯山的規矩,送先生到山腳已是難得,再上山可就有些逾越了。
三伏時日尚裹著氅衣的估摸也只有書生一人了,說是體弱易染風寒,但在外人看來怎么都像是強作文人矯情得很。
崎嶇平仄的山路不算好走,但也沒那么的難走,好在書生并不趕時間,踩著滿地枯葉不疾不徐上山,甚至還有雅興吟上兩句,只是那打油詩實在談不上文采,稍有些學問的仕子撒泡尿的功夫估計都能尿出三兩斤。
上到山腰總算有人打斷了他的才華橫溢:“若你的劍術與你文采一般,我倒也省心了,既然說過不再提劍,又何必赴枯山?”
林起墨頓了頓,偏頭望去,果然看到那個老男人靠在樹下,腰間挎著柄無鞘無鋒青銅劍,劍身銹跡斑斑像根老樹枝,劍像,人更像。
“小生何德何能,讓前輩尋覓至此。”書生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世人練劍練不出個名堂不外乎是心誠劍不誠,既是練劍,出劍自然要誠,一劍遞出就是一劍,沒有多余兩劍三劍,那是畫蛇添足講究花架子的娘們劍,能砍得動誰?唯你例外,劍誠心不誠,劍意到了卻不肯練劍,忒的浪費。”
書生負手道:“人各有志,劍是殺人技,小生卻只想考取功名入殿濟世,天下不平,豈能憑一劍論之。”
“你現在若是個秀才,那我該當放你走,可你不是,所以我坐在這與你說道。我雖瞧不上八相寺的那些禿驢,但張胎塵的話卻也有些意思,救人便跟做買賣一樣有出有入,從來沒有穩賺不賠的,救一人,自是該有人替他死,會做買賣的不只是生意人,閻王爺也不差。仗一劍救不了幾個人,可入殿封官卻也能殺不少人,兩相區別不外乎是殺多殺少罷了。”
當年男人仗劍江湖的時候可沒少殺人,殺得痛快了說教也不少,尤其是八相寺那群禿子,聞之簡直皺眉,往往都要喧上百遍佛號誦上千遍經文,再念上一句我佛慈悲。
被念多了,多少也能說上一些,論救人渡人,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張胎塵?雖只是些皮毛卻也不是這假秀才能辯得過的,最后只得搖著頭來上一句:“小生只望考取功名,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早晚會想的。”
男人笑了笑并不心急,甚至抬手朝山上做了個請勢,書生無奈輕嘆,抬腳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