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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勸學(下)

  劉備離開了,留下荀彧一個人怔怔的正坐在堂中,神思不屬,思緒紛飛。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來和劉備討論幽州方略。

  在兩漢之際,荀子的地位事實上是比較高的,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先秦諸子作傳,將“孟荀”并稱,《荀子》三十三篇也是與《孟子》同等地位的“傳”,用以輔翼五經。

  身為荀卿后裔,荀彧自然是精習《荀子》,卻不料有朝一日會被人用《荀子》之語教育。

  這也無怪乎如此,以兩漢的儒學大發展趨勢來看,縱然如今古文經學占據優勢,今文經學的影響也是難以忽視的。那玄之又玄的讖緯之言,那將神學與儒學相結合的儒學新說,無疑是在與“實際”掛鉤,與“實踐”脫離。

  為了政治地位的“實際”,而走上了拋卻日常“實踐”的路。

  就連古文經學,看似是不信讖緯、不理神鬼。但為了在學術上取勝,陷入了對經典字句的無窮考究之中,也是對實踐的一種背離。

  尤其是在如今這個時代,談玄說空的思想在士林生根發芽,悲苦的下層民眾也慢慢從佛道的身上找到了心靈的寄托,整個時代可以說都是在往“虛”的方向前行。

  即便是荀彧這等人物,在這種大環境下也難免被其影響,超越時代并不是輕易可以做到的事。

  而劉備一番話語,讓荀彧久久難以回過神來,他當然知道李澈不簡單,可在他看來,李澈的形象或許更接近于弄臣。

  聰明嗎?當然聰明,那稀奇古怪的政令就是最好的證明,若是庸人,斷然不可能有這些天馬行空的想法。

  可若說他是能臣,今日之前的荀彧是斷然不能認同的。于李澈施政成績來看,或許只有屯田之法還算有所用處,對于恢復冀州民生有著很強的積極意義。但屯田之法事實上也算不得多么出奇的做法,建武年間,光武帝便曾經令軍士屯田,以此緩解民生壓力,將戰時的十一之稅降為三十抽一。

李澈所推行的屯田法比起光武當初的做法而言確實更加完善,也更加有  效,但于荀彧看來,并不算太過離譜。

  至于那種種稀奇古怪的做法,實在是太過離經叛道,一時間也看不出有何益處,荀彧自然不怎么看得上。

  如今,現實仿佛在與他開玩笑,那種種怪異的做法,如今看來卻是有著周密計劃的大計。事情到了這一步,荀彧自然能看明白未來的走向,如今的士族與三代的貴族是不同的,他們的地位、特權、榮耀,都在于他們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知識。

  這既是他們刻意的控制,也是現實帶來的饋贈——知識確實無法大規模普及。

  然而看著手中的白紙,想著劉備所說的雕版印刷術,荀彧只能是悵然一嘆。當書籍的成本大幅降低后,不僅是位在中層的豪強們,那基數龐大的庶民也將開啟自己的儒學之路。

  最關鍵的是,站在頂峰的帝王對于這種事必然是喜聞樂見的,所謂物以稀為貴,士族能夠與君王共治天下,那是因為天下只有他們可以做到這點,而他們人數稀少,自然更加抱團。

  可若是天下之人皆有為官之才,君王又何必遷就他們?數千萬潛在的官員,又豈會上下一心的反對君王?沒了張屠戶,天子也能吃沒毛豬。

  觀劉備的反應,他顯然是意識到了這一點,身為漢室宗親,不管他此時究竟對帝位是作何想法,加強君權對他來說卻是責無旁貸之事。那么他所言的教學推廣顯然也已是不可阻擋之事,至少在冀州是這般。

  然而就算看透了這些,又能如何?荀彧面泛苦澀,終究已定君臣名分,難道還要因此事而背棄?更何況這般政令并非劉備不顧實際一意孤行,而是有著確實的可行性。

  再說了,既然技術到了這一步,沒了劉備,曹操和袁紹將來難道不會這般做?

  秦滅亡了,漢仍然承秦制,也未見六國復辟成功。

  從袖中輕輕摸出一封信,看著上面那龍飛鳳舞的十六個大字,荀彧忽然明白了那位青州牧為何會寄來這樣一封沒頭沒尾的信。

“天下潮流浩浩湯湯,順之  則昌,逆之則亡。”

  “啊,想必文若此時對我那封信應該有著更加深刻的認識了吧?”

  臨菑城州牧府,埋首處理公務的李澈突然沒頭沒腦的自言自語,而早已習慣這般情形的騎都尉田豐的面色沒有絲毫波動,淡然道:“君侯的信可是有威脅的意味,難道不怕荀別駕負氣而走?”

  李澈大笑道:“哈哈,若會負氣而走,那還是荀文若嗎?聰明人容易鉆牛角尖,唯有當頭棒喝才能喚醒,只要能清醒那么短短一瞬,他會想明白的。”

  田豐輕輕頷首,這話倒是不假,荀彧并非沖動之人,斷不會因一封信而動怒。

  “所以君侯這般威脅,是希望荀別駕不要一意孤行?”

  “當然,家族和鄉梓的羈絆有多深,元皓應該深有體會,縱然是荀文若這般‘王佐之才’,也絕難將之視若無物。終究還是要防著他一念之差誤入歧途啊,這天下的聰明人很少,少一個都是莫大的損失。”

  “君侯不怕荀別駕更添厭惡?”

  “他是荀文若啊。”李澈有些感慨的道:“且不說他會不會因此生厭。縱然生厭,厭惡也是不會影響他的決定,他若真有一日決定要與吾決出勝負,那也必然是經過了精細的利益衡量·,而非是出于厭惡。”

  田豐微微默然,俄而嘆道:“謙謙君子風,活的太難了啊。”

  “若他如元皓一般心直口快,有事說事,想必會舒坦很多。”

  “…君侯若是厭煩了吾之諫言,還請明言。”

  李澈打了個哈哈,笑道:“怎么會呢,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以元皓為鑒,正可明所得失,又豈會厭倦?”

  田豐抽了抽嘴角,沉聲道:“今日之政務緊急,可不能拖到明天。”

  “…”李澈一愣,轉瞬便沉浸入政務之中,卻是連回話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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