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和沮授走了出去,堂中只剩韓馥和荀諶,韓馥竟隱隱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看著閉目養神的荀諶,韓馥避席而起,作揖道:“馥癡長些年歲,但自知才能淺薄;友若家學淵源,名傳四海,非是常人可比,還請友若念在同郡之誼、荀韓世交的份上能指點迷津。”
韓馥也是世家出身,都快知天命的年歲了,避席行禮可謂給足了面子,即便荀諶知道這面子更多的是給荀氏,還是有些動容,連忙起身回禮道:
“使君言重了,諶年輕德薄,所學不精;使君卻是一方牧守,諶焉敢談‘指點’二字?不過有些肺腑之言,還請使君姑妄聽之。”
“友若但說無妨。”
荀諶肅然道:“還請使君明了一事,若非確無回旋余地,冀州大姓萬不敢做出逼迫刺史讓位之事。”
韓馥臉色頓時黯淡下來,苦笑道:“馥又何嘗不知?逼迫刺史讓位,此先河一開,莫說朝廷震動、天下物議,便是新任刺史,恐怕也會對他們大加忌憚。萬事自有禮法,循禮而行,凡事有度;但有逾禮之處,必是兩傷之局啊。”
“使君能明白這一點真是再好不過了。若非此事別無他法,沮公與必是第一個勸說使君反抗之人。
然而如今恰如其所說,使君略有失位,而盧中郎將兵鋒銳利又握有大義,一旦以大義為名清洗冀州,則萬事皆休。此事雖然只是萬一之事,但使君又與冀州大姓反目,他們自不愿為使君賭這萬一。”
韓馥黯然道:“所以終歸還是馥自取其辱了,若非逼得沮公與等人離心,恐怕…”
此時回想此前諸事,一陣悔恨感涌上了韓馥的心頭。嫉恨盧植因而打壓劉備,怨恨沮授等人逼他討袁,因而刻意為難冀州世家,這種種行為事后回想卻是無比可笑。
“此時再悔恨也是徒勞,此次麴義反叛,盧中郎將卻袖手旁觀,這一狀況實在可怕,由不得冀州人不胡思亂想。
使君可以自度,麴義兵臨城下,兵鋒銳利,使君可能擋其鋒芒?”
韓馥搖頭道:“冀州疲敝,募兵之事方起,尚無大軍可用,鄴城更是兵弱,于毒亦非可依仗之輩。要想擋住麴義,難啊。”
“使君較盧中郎將,名望如何?”
“盧子干海內大儒,清流領袖一般的人物,功績斐然,德高望重,如今又是聯軍盟主,馥不能比。”
“冀州望族,向使君者多,還是向劉將軍者多?”
“…冀州望族多向劉玄德。”
“劉將軍與李府君坐擁巨鹿、趙國,雖只二郡,實比一州;劉將軍之能,族叔亦有贊譽,稱其雄姿杰出,非比常人。今使君以疲敝之勢而居其上,其焉能久為之下?
麴義部下精習羌人戰法,驍勇善戰,鋒銳難當,僅此一軍便難阻擋,若劉將軍提軍南下,兩軍兵力,使君又將如何?”
“這…”韓馥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荀諶繼續道:“諶對劉將軍止于耳聞,聽聞其麾下關、張二人皆是熊虎之將,勇猛絕倫,可有此事?”
“此事不假…關云長與張益德確為當世驍將,于黑山軍陣中馳突沖鋒,令賊寇膽寒,此事冀州幾乎人盡皆知。”
“使君麾下可有能擋者?使君軍勢比之張燕又如何?”
韓馥抽了抽嘴角,他這上任不到半年的刺史,如果能把冀州軍力發展到與黑山軍相提并論,那真是良、平之才都難。
“友若的意思馥也明白,只是…”
“只是使君還不甘心。”
“冀州天下重鎮,如今又正是討袁建功之時啊。”韓馥唉聲嘆氣,顯然很是舍不得這快要到手的功勞。
“使君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韓馥愣了一下,旋即面色大變。
荀諶搖頭嘆道:“使君正是袁氏故吏,敢問使君,這各路諸侯,有幾人敢將背后交給使君?
盧中郎將德高望重,此前將糧草輜重之事盡數交托給使君,使君又是如何做的?
此時同心討袁,自然一片和睦,等到袁氏戰敗之時,使君可還能安穩?正如使君所說,冀州天下重鎮,而使君又有莫大的污點,各路諸侯豈會容忍使君占據冀州?”
韓馥不甘的吼道:“袁本初亦興義兵!”
“袁本初如今所為,可是忠臣義士當為之事?”
韓馥啞然,自表刺史,私相授受太守,這要是忠臣義士,那真是天大的笑話。
“袁氏如今已是窮途末路,袁本初只是想以勢保全族人。而其勢越大,朝廷也會愈發忌憚,袁氏難動,而使君卻不難動。”
韓馥終于泄了氣,搖搖晃晃的問道:“當真…別無他法?”
“當今之計,唯有以退為進,使君若居高位,自然會惹人眼紅。而使君若舉冀州以讓劉將軍,則劉將軍必厚德使君,小人懾于劉將軍,自不會再為難使君,使君亦有讓賢之美名,而身安如泰山,如此災厄自解。”
韓馥癱坐在地,一臉不甘的道:“本官興義兵,為天下事,卻不能見容于天下?”
荀諶嘆道:“使君,官場之事便是如此,若要怨恨,那只能怪袁術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了。”
做過御史中丞的韓馥自然能明白這一點,往昔他監察百官,彈劾不法之時,常常會考慮到這一點。
官場脈絡千絲萬縷,一般來說,唯有靠山坍塌,或是被靠山拋棄之人,才會被御史臺彈劾,放到此時,韓使君恰恰便是靠山坍塌的一方。
而想到以前經手的官員案件,想到那些人的下場,韓馥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一陣不寒而栗的感覺遍布全身。
良久,韓馥幽幽嘆道:“便依友若之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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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時冀州民人殷盛,兵糧優足。昭烈在趙國,豪杰多所依附,馥深忌之。后袁術為亂,諸侯乃興義兵,東郡太守橋瑁詐做大司馬移書,云“見逼迫,無以自救,企望義兵,解國患難。”馥為袁氏故吏,得書乃召諸從事問曰:“今當助劉氏邪?助袁氏邪?”
治中從事劉子惠曰:“邯鄲令李明遠嘗言‘興兵為國,何謂袁、董!’”馥自知言短而有慚色。乃往書中郎將盧植,聽舉義兵。
馥忌植勢大,乃少運物資,植與京兆尹蓋勛不得已而退。昭烈憤其所為,常有忿言,馥乃使部將麴義將兵向趙。
馥常施恩黑山于毒,欲收歸己用。義素驕縱,與毒不睦,馥諸事陰向毒,義遂畔之,馥舉兵與戰,不克,義乃將兵圍鄴。
昭烈使廣平沮授往說馥,時有潁川荀諶、陳群在鄴,亦曉以利害。
諶曰:“使君自料寬仁得人,布恩州郡,孰與趙相?”馥曰:“不如也。”
“甲兵之利,戰將之勇,孰與趙相?”馥曰:“不如也。”
“臨機決斷、智勇邁于人,孰與趙相?”馥曰:“亦不如也。”
諶曰:“使君袁氏故吏,天下所忌;趙相雄姿杰出,一時之杰,孰能久為使君之下?且使君與袁氏牽連深遠,他日肅清寰宇,必為人所忌。
當今之計,莫若舉冀州以讓趙相,趙相必厚德使君,使君有讓賢之名,亦無懷璧之罪,則身安如太山也,愿勿有疑。”
馥素性恇怯,因然其計。
——《英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