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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平旦

  姜望曾經問姜無憂:“道武未能成就的那些日子,殿下是什么心情呢?”

  姜無憂那時候說:“夜色再深,你知道平旦之時就會亮堂起來,你不會害怕。而人生的曙光,不知何時——我知道我想要的未來總有一天會來,但我真的不知道啊,那一天,還要等多久。”

  她以為她等來了天亮的那一天,事實上她永遠沒有等到。

  青石宮外人堆雪,青石宮里潮聲冷。

  華英宮主提著那桿先君為她浴血的方天鬼神戟,又一次停在了高高的宮門前。

  永遠慢一步。

  在昨夜的奪鼎之變里,她靜守在青石宮外,以為自己阻止了悲劇,悲劇卻正在發生。

  在今日的天下纏白中,她提戟而出想要為先君而戰,想要告訴大兄祂錯得有多么離譜,卻又被永恒地圈在青石宮里——

  她以為她在往外走,她以為時間只過去了一瞬。

  事實上時間又被無限地延展,她永遠停留在跨門而出的那一步。一直等到紫極殿前戰斗的終局,這一步才能真正邁出。

  她的努力,她的抗爭,她的愛和她的恨!都是無用的。

  在極樂世界破滅之后,阿彌陀佛施于青石宮的“無量”已經消散,歸屬于道武宗師的知覺,終于讓她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的大兄也死了,死在她沒能參與的戰爭中。

  從始至終她的心情都被忽略了。

  就連她咬著牙說要“殺了你!”,也只是她在姜無量的世界里…一種“生動”的證明。

  就像小時候她扎起襦裙爬到樹上掏麻雀窩,武嬤嬤慌慌張張地說公主莫要失儀。

  姜無量卻笑著說,這樣就很可愛。

  只是可愛。

  很多年后再見面,他們卻只有一次錯身。這次錯身便是永別。

  短短一日夜,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她的確恨,可她也的確愛。

  哐啷!

  方天鬼神戟跌落在地上,發出寂寞的響。

  這只無數次拔刀,無數次揮劍的手…曾經手上的厚繭像是穿了一層手甲。后來金軀玉髓,繭雖褪了,掌心卻保留了斑駁——如此握劍更穩。

  現在她拿不住她的兵器。

  她失去了拿起兵器的意義。

  有時候她希望是單純的恨,有時候她希望自己只是純粹地野心勃勃,想要權爭。她情愿姜無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這樣祂死的時候,她還能大笑幾聲!

  可是不是的。

  姜無量可以面對一切。

  唯獨不能面對她。

  眾生極樂的理想,要求阿彌陀佛是一個“無私者”。在姜無憂面前的無言以對,是祂必須略過的心情。

  她看著宮外,太陽還沒有落山。

  那雙英氣勃發的眼睛,卻一點一點的晦暗了。

  曾經她是多么意氣風發的大齊皇女。

  曾經的華英宮徹夜不眠,都是刀劍披月的嘯鳴。

  曾經她以赫連山海為目標,與無華論政,與無邪論武,在兵事獨有建樹,在修行上自開道武…

  “姜氏有女名無憂,世間男兒恐羞見!”

  她一定要走一條前所未有的路,一定要成為她所能設想的最強。

  在那些煎熬苦忍的日子里,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到!

  她做到了。

  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想要的未來…已經永遠失去了。

  宮外有喧聲。

  先君遺旨,長樂太子姜無華,當承君位。

  紫極殿前的宣聲往長樂宮去,長樂宮外的宣言往紫極殿來。

  長樂太子實在是一個合格的繼承者,當他進入皇帝的角色,便不會耽誤皇帝的時間。

  群雄伐紫是姜無量的劇本,是阿彌陀佛必須面對的考驗。

  作為名正言順的正朔天子,于正在進行的神霄戰爭下,新君姜無華的位置,落在霸國不伐的默契中。

  內部的政變已經解決,外部的危機不會發生。

  先君離去時,說一生功業,不過使齊人自豪為齊人。

  新君登基時,說要使齊人樂為齊人。

  昨夜的篡逆者求“眾生極樂”,今日的新君求“齊人長樂”。

  這是宏大的下沉,也是遠景的移近,虛妄的具現。

  新君明明深恨姜無量,卻也在昨夜的政變里,看到了超越先君的可能。卻也把姜無量當成和先君一樣的學習對象…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更偉大的君王。

  姜無憂不得不承認,先君遺旨于姜無華,是正確的選擇。

  她一生的努力,好像都是為了承認他人的正確。

  東華閣或者青石宮的正確…

  唯獨她自己的對錯,是無關緊要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宮門外,想要看看這些年她從未來得及細看的臨淄的風景。

  可宮門之外是宮墻,宮墻之后又是宮墻。

  有時候覺得皇宮真是一座巨大的陵墓,入殮了所有尚有溫度的心。

  姜無憂最終沒有往外走。

  而是永遠地關上了這座宮門。

  諸天鬼神,熔鑄在宮門之上…

  使活人坐陵。

  “少小養金鯉,自謂是魚龍。”

  “未識風波惡,頭角述崢嶸。

  “五十春秋驚夢短,一日夜間我獨眠!”

  “生不得其生,死不得其死。”

  “死生何異?云泥難分。”

  “人間多少凌云氣,鎖入朱墻不逢春。”

  在元鳳七十九年的這場宮變里,華英宮主姜無憂,只是抓住三分香氣樓的幾個香氣美人,開啟了護國大陣,成就道武絕巔,以道武天尊煊赫于月下。

  然后就沒有然后。

  多么盛大的開幕,只是成為背景。

  那是一種憐愛,又如何不是殘忍。

  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她也沒有再露面。

  只是以這樣一首葉恨水評價為“打破規整的詩句結構,情緒宣泄如淚行起伏”的詩句,作為她最后的告別。

  此后青燈黃卷,潛心道武,不問世間事。

  姜望其實在華英宮里,千鯉池旁,等待姜無憂。

  卻只等到了一頁紙。

  讀到那句“死生何異?云泥難分。”

  便掩而嘆息:“朝生暮死又何異,云龍泥佛竟悲同!”

  很久以前他來華英宮的時候,池里的這群金鯉,曾經組成一個“吉”字。

  當時的姜無憂,是想告訴姜望——丘吉是有問題的。

  涉及的恰是鯉龍之變,多少年后的宮變風險。

  要他警惕那緣分。

  明著講述這件事情,只會驚動姜無量的慧覺,迎來之于姜望的更隱秘的緣分…這一次提醒,也是她在漫長過往所做的努力之一。

  姜望今天才能想明白。

  但就如那時候的姜望只是覺得喜慶,只是贊嘆華英宮主的志氣。

  她在過往年月所做的一切,都未能幫她贏得她想要的結果。

  這實在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龍椅之上,兩易其主。她的失去之后是失去。

  所以對她來說,生死沒有區別,云泥都是一回事。

  沒有任何人能夠推開她心里的那扇宮門。

  在某個時刻姜望低頭看,但見池里的金鯉都浮出水面,翻出肚白…已是死盡了。

  就如同姜無憂的凌云氣。

  他實在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英氣勃發的女武神。

  當年那個號稱“天下第一內府”的他,也正意氣風發。

  但是都過去了。

  石質圍欄上,尚且擺著裝魚餌的玉碗。

  姜望的手幾次探向玉碗,最終卻放下。吹皺池面的風,也吹動了他的青衣。

  在這人去殿空的華英宮,只有殷氏僅存的武嬤嬤,目送著這位力斬超脫的絕代強者,蕭瑟地離開了這里。

  命運之河里有太多掙扎的魚。

  其中絕大部分,窮極一生,都是這千鯉池中翻白的一幕。

  天已經黑了。長夜噬咬良夢,明珠燦光如晝。

  恢弘的紫極殿中,新朝的君臣正在議政。

  滿朝文武,肅穆洪鐘。

  在京之官,盡赴大朝,入品者無所辭。就連南夏總督蘇觀瀛、軍督師明珵,近海總督葉恨水、軍督祁問,也都以遠鏡之術參與朝事。

  這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天,接著篡逆姜無量的大朝來大朝。

  縱覽《史刀鑿海》,絕無此例。

  不選日子,不挑吉時,“就在此刻”。

  第一次大朝,新君的治政方略、政治傾向,是所有朝臣都需要關心的。

  但真正身處其間,觀察左右…

  除了朝臣滿列,多于午朝。這紫極殿里,好像沒有什么別的變化。

  那么激烈的斗爭,不得不以生死見路歧…可你方唱罷我登臺,奪鼎之后又奪鼎,大家竟然默契地將戰斗局限于自己的生死,而盡量不傷害這個國家。

  實在克制。

  就像姜無量暫停朝事,決定出迎姜青羊的那一刻…時間被裁剪到此刻,姜無華代替姜無量坐了上去。

  下午掀翻了姜無量,他受先君遺命,名正言順地登基,當場就傳召大朝。

  就用姜無量所備的新朝儀禮,就論姜無量所欲論的新朝政題…就連新君的冠冕,也直接用姜無量的那一套。

  其言“更化鼎新,不在于衣。先君喪期,不宜隆禮。”

  在文武百官的跪伏里,把紫極殿前堆疊于地的龍袍,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并沒有像他所恨言的那樣。把姜無量革出皇譜,用其顱骨制酒器。

  只是把姜無量的歷史評價交給了臧知權。

  說了句“術業有專攻,朕非史家,所議前事也閑議。不宜為天下公論,使國史不信。”

  甚至于…

  言官揣摩上意,奏請將移入帝陵的殷太后重新移出,他也用朱筆打了個大大的叉。

  對百官說,“無謂使寢者重眠。”

  先君的前后兩任皇后,都與其同穴而眠。

  他當然不承認姜無量做過皇帝,在任何情況下都定義為篡位者。

  但他承認殷氏曾經是皇后。承認姜無量是先君的長子…只是不賢而黜,不孝而篡。

  “國之大事,最忌朝令夕改,上以喜怒更易而民疲。青石雖為篡逆,其事體有用于國者,朕當用之,無害于國者,無須摒棄——不必因人廢事,因噎廢食。”

  新君用這樣一段話,為姜無量還沒有來得及鋪開的新朝政措,奠定了基調。

  一切姜無量為新朝所做的準備,都如期而至。

  只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換成了姜無華。

  新朝所議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先君的謚號,這是對先君一生功業的總結,也是新君合法性的政治來源。

  篡逆之輩所定的“光武”,新皇并不承認。其言:“先君始肇霸業,非為紹繼,‘光’不足以顯其德,‘武’不足以蓋其功。”

  但古往今來謚號的頂格,不過“文宗武祖”,無非“圣文神武”。在同代已有赫連山海登天為尊,牧國謚其政數為“圣武”的情況下,先君的謚號尤其難定。

  再加上禮官都是些自斟自酌的老學究,骨頭硬脾氣倔的也不少,各抒己見,朝堂上吵著差點打起來。

  新君瞧著柔軟,做事卻雷厲風行,當即揮手,讓禮官后議。新朝初定,萬事待興,皇帝尤其的有一種緊迫感。

  倒是定下了新朝年號,記為“長樂”——

  先前姜無量篡時,未改年號,繼以“元鳳”,是為了在法理上承繼先君。

  新君為正朔天子,卻是不必如此。

  先君的謚號沒有定下,有件事情倒是在新君的主持下確定了——

  其當奉靈于太廟,萬世不祧,與太祖、武帝并列。

  且太廟之中,單開一座陪殿,就以“元鳳”為名。在禮法意義上,位同“奉天”和“護國”二殿。

  奉天殿主要祭祀建立開國之功的功臣,護國殿主要祭祀建立復國之功的功臣。

  元鳳殿不輸前二者,乃為酬祭霸業之功!

  而在實際的修筑規格里,元鳳殿的規格、形制,都要高出奉天護國一線,實乃陪殿第一。

  如無意外,晏平、姜夢熊、曹皆等,將來都是要入殿的。是否祀位武安,則要看那位蕩魔天君點不點頭。

  元鳳殿的建立,已是事實上對先君的定論。

  其于禮制,尊同太祖、武帝,實為大齊歷代第一君。這也反過來將先君的謚號,限定在一個范圍之內。是新君的不言之言,不議之議。

  在對前朝的定論之后,才是對新朝的展望。首先當然是封賞。

  以晏平安國有德,加封太傅。

  以江汝默護駕有功,加封太保。

  加封仍在古老星穹奮戰的姜夢熊為太師,以嘉其為人族鏖戰,為大齊浴血,乃東國擎天玉柱。

  此為新朝三公,尊于天下。

  以重玄遵神霄退敵之功、長樂救駕之功、陣斬七賊之績,爵加一級,封靖國公!此乃長樂朝第一位國公,也是樓蘭公之后,齊國久違的公爵。

  這位分家的重玄風華,“紫極殿前站崗者”,將重玄家的聲勢,推向了另一個高峰。

  昨夜在府中宿醉、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的重玄大爺,還可以再宿醉許多年月。國家一日夜內數易其鼎,他的位置卻巋然不動。

  等他哪天享受夠了這個世界,壽終正寢,也少不得上蔭下舉,得個榮譽爵位,享榮而眠。

  江汝默雖然加上了太保銜,新君并沒有以奉逼退的意思,仍舉為當國丞相。以示“先君所政,新朝繼之。”

  先君若是在長樂朝圓滿退位,憑這份政綱相繼,當能偉力自歸。如那永恒禪師,另求他路。

  新君又以大齊社稷相請,親至摧城侯府,“為天下數泣”…終請得李正書出山,為東華閣首席大學士,暨新朝副相。

  所有人都知道,先君虛設此位是待誰。這是一種形式上的告慰,也是事實上對元鳳朝臣的安撫——過往的裂痕,新君彌之。未來的希望,熠熠生輝。

  對石門李氏的封賞尚未結束。

  新君又以李老太君“教子有方,風正名門,危國不辭,丹心明睿”,加封為“榮國夫人”!

  齊國的王爺,當前只有一個“靈圣王”。

  齊國的國公,目前只有一個重玄遵。

  李老太君這“榮國夫人”的尊號,堪比國公,乃齊國境內第一等。

  從這一刻起,石門李氏和秋陽重玄,便躍然于齊境所有世家之上,乃“名門最著”。

  篡朝者姜無量,追封已故斬雨統帥鄭世為忠懷伯。新君未改此封,只言北衙都尉鄭商鳴,忠勇皆繼其父,忠懷當傳。

  將“忠懷伯”變成世襲遞替的爵位,世蔭后代,鄭世為“子”,其子為“男”。鄭家從這一刻起,也正式躋身為大齊勛貴,與國同榮。

  追封打更人首領韓令為“奉節伯”,嘉其忠君愛國,以死全節。這是齊國歷史上第一個封伯的太監!彪炳于古今所有內官之上。

  忠懷伯、奉節伯,以“先君親近,忠節不改”,陪祀太廟,供奉于元鳳殿中,是最先入祀的兩尊。

  而后新君追溯往事,又言“元鳳霸業,非止開疆拓土,亦是保境安民”,將天羅伯林況、地網伯烏列,也都移進元鳳殿合祭,以彰青牌之功,祀以國禮。

  沒有直接說當年誰對誰錯,但已都在不言而言中。此后北衙之中有懸青牌者,都不免來一趟元鳳殿,于天羅地網前,奉一炷香。

  新君作為一國之君,正朔天子,總不能再苛責已死的太后,這已是一個皇帝所能給予的最大誠意。

  這場開啟在深夜的大朝,是一場盛大的宴席。

  上至百官,下至庶民,凡為大齊社稷而戰者,新君臨朝,都各有封賞。

  但那些在紫極殿里跪伏篡君姜無量的人,新君也并沒有清算。

  “朕有聞——”

  “滄海橫流,誠見英雄本色。時窮意短,亦非流毒之人。

  “先君情憫一時,朕也意疏多刻,方有東華之厄,移鼎之危…朕未可當青石,不能以此罪天下。”

  “篡逆擅鼓人心,以下視上,不免為其所惑。或有周全社稷之心,暫屈此膝,朕料來不少——一應人等,原職留任,以觀后效。”

  他高高舉起的屠刀,最終只斬了一個朝議大夫宋遙。

  姜無量囚居多年,尚有一個管東禪自污名聲而仗刀。長樂太子名正言順繼位,朝野自然不乏喊打喊殺之輩。

  一個個高喊著“不刑不足以正威”“從逆者罪與逆同”,總之要殺一批舊官僚,給自己騰位子,也讓自己表忠心。

  新君只道:“篡逆之輩,尚且示天下以仁。是奉節伯韓令等不以仁就,使其不能名正——朕乃正朔,難道不惜國惜民?”

  遂無余聲。

  必須要感謝姜望如此快速地解決了青石之篡,讓姜無量的統治,還沒來得及深入國家肌理。讓姜無量的滿腹雄略,暫都停留在口頭。

  不然以其翻覆風云的能力,每一天過去對國家的掌控就加深一分。屆時即便掀翻姜無量,新君也不得不面臨一場撕裂時局的大清洗。

  這時朝議大夫易星辰出列,拜曰:“陛下持正出長樂,日落之前天下定矣,諸方祟祟而止。然議論未絕——”

  “臣聞之,有言蕩魔亂禁,天君逆序者,言則國家秩序仗一外人,四千年體制不能自安,不免神器有疑…”

  “此般言論,徒穢人耳。請陛下明詔,正天下視聽!”

  什么“四千年體制不能自安”,其實原話要嚴重得多——“則不知天下之鼎,是哪家姜姓!”

  追究是誰說的,是哪家說的,已無意義。

  議論一旦廣揚,便埋下了它的種子。只等生根發芽的那一日,有心人來啟用。

  這種事情可大可小,無論是出于自家與重玄家的姻親關系,還是新朝與蕩魔天君的情誼,易星辰自然要“弭之未患”。

  齊國這樣的天下霸國,斷沒有理由讓冒死幫了齊國社稷的人,處于嫌疑之地。

  一份公開的聲明很有必要。他更是給新君一個表現的機會,讓新君借此表明態度,最好是同蕩魔天君建立新的交情——隨著先君離去,華英宮主避世自修,蕩魔天君和齊國的千絲萬縷固然還存在,和姜姓皇室,已經談不上什么情誼了。

  “荒謬!”

  大齊新君在殿上一拍龍椅,即顯天子新朝第一怒,怒不可遏!

  “先君臨別,乃傳遺詔。”

  “朕鎖深宮,仰而待之。”

  “華英宮主以憂國之心,泣請東行。”

  “前線付以虎符,朝野托以人心,天下翹首相盼!”

  “如此種種,乃有蕩魔天君憂慮現世,纏白臨淄。”

  “劍蕩群魔,是掃外患。掀翻逆佛,是除內憂。”

  “內憂外患皆斬滅,古往今來第一鋒!”

  “諸強奮戰不如一劍矣,大軍千萬未能絕此功。誰置英雄于泥沼,敢有此般謬論?”

  群臣惶恐,皆請天子息怒。

  皇帝這才稍稍平復心情,緩聲道:“朕當宣旨天下——蕩魔天君此番是受正旨延請而來,誅逆除賊,名正言順。東國正統,不容污蔑。東國國事,無須外人指點!”

  “言者雖言無罪,誣者罪同所誣。”

  “天下有妄言此般,視同釁朕。質疑蕩魔天君此行,即是質疑朕的正統。是質疑先君的選擇,質疑億萬齊人之心!”

  他的聲音落下來,鏗鏘有力:“東國雖大,不能容此逆。天下雖大,叫他莫避齊纓!”

  這位韜光養晦的東宮,被很多人稱以“平庸”的太子…對內的時候十分懷柔,而在對外的這一刻驟顯威嚴。

  以其天下莫當的氣概,告訴臣民,他是怎樣一位君王。

  絕不只是承繼前事,絕不只是能忍能容。

  滿朝都言善。

  皇帝這才看向許多年來第三次上朝的李老太君——

  她上一次來紫極殿,是抱著上一任摧城侯的靈位,代其亡夫受國賞。

  再上一次,是更前一任的摧城侯戰死時,她作為上任摧城侯的妻子,牽著當時還是少年的李正書,和上任摧城侯一起,來拜謝國恩。

  這世上當然有許多建功立業的女子,有治國的文相,征戰的祁帥,甚至霸國的皇帝赫連山海、赫連云云。

  李老太君并沒有那么耀眼的才能。

  她只是好好地持家,好好地教孩子,像是所有被掩埋在夫姓里的賢惠妻子。

  但誰說持家教子不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呢?

  的確她的本名,她的姓氏,也沒有多少人記得。好像從她進入人們的視野,就是作為摧城侯府的女主人而存在。

  她一切的榮名,都依托于她的夫君,她的兒子。

  但是今天,她是“榮國夫人”。

  她叫“陸挽舟”。

  她的丈夫死去了,她把自己活成了石門李氏的一種精神。

  大齊新君在正式地定論之后,才開口問道:“榮國夫人。蕩魔天君他…現今去了哪里?”

  對于將他扶上龍椅的最大功臣,給予怎樣的榮耀都不為過。與此同時,給予怎樣的榮耀都不合適。這畢竟是力戰超脫的人物!

  哪怕是已經被先君重創的超脫者,哪怕有紅塵牽墜,有這樣那樣的原因。劍橫超脫,就是超脫的層次。

  沒聽說熊稷給凰唯真封個國公什么的。

  李老太君搖了搖頭:“蕩魔天君劍逐虎伯卿,誅滅帝魔君,橫掃魔界,焰焚仙魔君田安平…又轉臨淄,戰于逆佛,掀翻靈山。哪怕鋼筋鐵骨,也不免見疲。戰后他也只在李家坐了片刻,于龍川靈前敬了一杯酒,便離開了。老身看他臉色不太對,想來不止是傷心…諸天輾轉,屢斗不休,應該好好靜養才是。”

  皇帝當然聽得明白,榮國夫人這是提醒他,蕩魔天君當下很是疲憊,紅塵俗事,最好不要叨擾。

  而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聲音是平緩的:“亂臣賊子田安平,先殺李龍川,后殺朔方伯,藐視天下法度,恨棄人心公理。可恨一直找不到確鑿的證據,不能將他正法。先君在時,已經有所察覺,故囚他于天牢,使北衙都尉證其死…但又有七恨橫插一腳,引其墮魔,牽至魔界。不然此事早該有所交代。”

  “如今蕩魔天君除魔界一魔君,也是誅齊國一逆賊。萬幸有他!”

  “當年潛邸之時,朕見李氏麟兒,愛其英武,曾暢想執國之日,看他躍馬沙場,為齊揚威…”

  他嘆息一聲:“李龍川為國含恨,宜當再有追封。此事著禮部議定,愿他在天之靈,能得瞑目。”

  李老太君只欠身而禮:“李龍川是吃皇糧長大的,少小立志,文武當國。為國而死,料他無怨。”

  兇手田安平已死,先君也已經不在了。

  關起門來的傷心,不必攤給人看。

  有些委屈,重復多了,也徒惹人厭。

  無論先君新君,都承認李龍川、承認李家是為國家做出了犧牲。這是一以貫之的政治表態,新君沒有回避。

  安撫了李家,皇帝又看向殿前閉目養神的重玄遵:“蕩魔天君除逆之后就已離開,朕來紫極殿便未見他。厚情不可不報,心中感謝,不知何達…靖國公,你可知他現今在何處,可有留下什么話?”

  重玄遵施施然行禮,像他一直在認真地參與這場朝議。

  與田安平交手,各自調養,他對于神霄戰場的責任便已盡到。在國家易鼎、新君即位的關鍵時期,他是必然要在臨淄守著的。

  此刻輕聲一嘆:“蕩魔天君在魔界便已受傷,全賴仙帝道軀,才能戰于逆佛。如今雖勝于靈山,卻也傷上加傷,不能再壓制…已經回了觀河臺將養。”

  對于姜望來說,要想尋個地方靜養,全天下最安全也最合適的地方,當然是觀河臺。那里立下了他的劍言,還有仙師一劍為他護道。

  “霍燕山。”皇帝立即下令:“且領宮衛千騎,持經緯龍旗,火速前往觀河臺,為蕩魔天君護道。”

  “奉朕之旨,如朕親臨。”

  “蕩魔天君誅逆扶龍。恰是對正朔的維護,對國家體制的維護,對現世秩序的維護。”

  “任何人想以此發難。”

  “要問我們齊國答不答應!”

  霍燕山轟然應諾,快步出殿。

  他的速度就是齊國的態度,不可稍慢。

  取了兵符,于殿外拔旗,而后千騎出禮門,蹄雷盡西去。

  一場朝事,平旦而止。

  文武百官,踏著晨曦離去。這個偉大帝國的光輝,灑落在每個人的身上,也以此展開了全新的一天。

  剛剛承鼎的大齊新君,卻在這個時候,駕臨懷島,來到整個近海群島規格最大的海神廟中。

  近海總督葉恨水,正在神前敬候。

  “陛下承鼎繼業,安國撫民,懷握宇內,已不能做得更好…”葉恨水敬聲:“此山河之幸也,亦可告慰先君。”

  新君登基之后,并沒有大肆提拔近臣,長樂太子府的屬官,上位的沒有幾個。就連內官首領,仍是用的霍燕山。

  這個政治表態再清晰不過——

  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齊臣盡齊臣也。

  對于安定國家來說,這當然是上上手段。

  葉恨水這樣的封疆大吏,尤其需要慶幸。

  他也很明白,新君親至東海的意義…故也是不折不扣的表明態度。近海總督府始終忠于先君,當然也會不折不扣地忠于正朔天子,忠于新皇。

  “就不要說做得有多好了。”新君擺了擺手:“一場朝事,都是分餅。正經做事,沒有幾件。”

  “國家動蕩,天下不安。陛下能夠穩定形勢,已是上上之功。”葉恨水躬身道:“更化鼎新,并非朝夕之功,您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皇帝只是負手看著那尊面掩輕紗的神像,輕輕地嘆息像是從來沒有嘆息過。“…怎能沒有?”

  鼎重如此,他怎么可能輕松!

  只要稍稍停下來,他就仿佛看到母親看著自己的眼睛,仿佛聽到父皇的申飭,好像青石宮里的姜無量,正坐在自己面前,用那一貫溫暖的笑容,笑著說…“我不在乎”。

  他在乎。在乎這個國家,在乎母親的犧牲,在乎父皇的功業,在乎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他并非超脫者。也非絕對冷酷的君王。

  他是一顆枝葉繁多讓父皇常常動手修剪的樹,是一個血肉豐滿讓姜無量覺得要抹去弱點的人。

  現在他是齊國的皇帝,前面天高路遠。

  葉恨水只拜言:“擔天下之重,是為社稷之主。”

  “缺人啊。”皇帝慨聲:“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欲得國家棟梁,誠非旦日之功。”

  “一個朝議大夫,一個斬雨統帥,一個打更人首領…如今都算夭去。朕察宇內,不能盡有,只可空待。”

  空的都是重位,不能久缺,也不能情急之下隨便找個人替上。

  新君多年韜晦,為避嫌疑,沒辦法大肆經營自己的班底。手底下雖然有一些人才,但要說能遞補這些位置…于功于才,都未能夠。

  當然這是新君的煩惱。葉恨水作為近海總督,要是真在這時提什么建議,那就是半點政治智慧都沒有了。他明白皇帝親來海外,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

  略略斟酌了一下措辭,葉恨水低聲道:“海神廟里香火正昌,一切向好。”

  “先君去時,已定名位,已舉國勢,已奉神資…天妃距離無上本就一步之遙,前番未成,也算積攢了經驗。這次歸來,攜星穹大戰之勢,另行此路,定當跨越。”

  “海神娘娘既稱天妃,本有天海權柄。一旦正位,不可揣度。雖于當代成就神尊,應當不輸神道鼎盛。”

  他就說到這里,皇帝想知道的,也就是這些。

  東海這尊將躍的超脫,是先君留下的最豐厚的政治遺產!

  他這個近海總督,最重要的任務,是確保此事不出波折。

  昨日篡居君位的姜無量,也并沒有在這里做什么手腳。

  甚至天妃躍升之時,祂也會全力支持。

  只要皇位上坐的還是齊武帝的子孫,事情的性質就不會改變。

  “超脫在算外,超脫之事,沒有萬無一失。”

  “古往今來多少豪杰,謀事都不成。或緣或勢,未有必得。”

  皇帝慢慢地道:“天妃若能成就這一步,朕紹繼先君之業,也未嘗沒有六合之心。”

  “天妃若不能成,朕當聯弱抵強,為天下持均勢,以待后機。”

  先君離開前為這個國家遺留的最后布置,托舉天妃超脫的路,將決定新朝接下來的政治走向。

  如果天妃不能成就。

  新君要做的下一件事情,當是為齊謀超脫。

  葉恨水想了想,還是道:“先君有言,要使后代帝王,不必如他為難。神霄將終,天下將歸,恐無持機…陛下,天妃躍升一事,咱們勢在必成,只怕退無可退。”

  “朕何嘗不知天妃躍升的關鍵?只是此事未可算,在真正成就之前,都不能視以必成。尤其直到此刻,諸圣都還困在星穹中。咱們若是將希望都寄托在此,則失之于國,恨之于天下。”

  姜無華道:“所謂神霄將終,就早先形勢來看,先君的判斷是準確的,你的認知也是對的。但此一時、彼一時…這一次東華驚變,蕩魔天君受阻于天外,其中有七恨手筆,你可知曉?”

  葉恨水一驚:“臣倒是不知。”

  “仙魔君也是祂引去魔界,恨魔君一事更是矚目天下,叫中央天子都失了時機。實在不可小覷此獠。”

  姜無華審慎地道:“七恨謀局如此,只恐魔祖將歸。諸方當有所忌,神霄局勢短時間內已不能定下。如若一意追求速勝,反倒容易給諸天機會,導致局勢糜爛。為周全計,這恐怕是一場持久的戰爭。”

  這位齊國的新君,給出了一個迥異于當下共識的戰爭判斷!

  葉恨水尤其驚訝于新皇的視野。

  昨日還囚居長樂宮,被隔絕內外,今日登基,卻不僅僅匡握天下,注視這泱泱霸國,而是將視線放到萬萬里國土之外,看到了神霄戰場。

  果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嗎?

  這真是一位守成的君王?還是說在過往的東宮時期,他只表現出太子最需要的守成特質呢?

  說實話,他不在神霄戰場,不敢對神霄戰局輕下定論。所以新君此言,才尤見氣魄。

  “若是如此…”

  葉恨水思量著道:“接下來黎魏乃至天下之宗,慢慢都可以放開入場。”

  “東國持重天下,當舉旗擊鼓,把握形勢變化——此前為戰場之先鋒,此后是戰場之法度。”

  “近海總督府,應當多做資源的儲備,做好長期對峙的打算。鞏固海防,繁榮經濟,大興民事!接下來還要擴軍,要多做宣揚,進一步提高士兵的地位。”

  這位近海總督一點就通,視野廣闊,尤其佐證先君眼光之敏銳。

  也讓姜無華越發焦慮于當下的“無人可用”。

  事到如今追咎于誰,當是史家的思考。他這個做皇帝的,要考慮的是怎么解決問題。

  “此來還有一事。”皇帝直言道:“稷下學宮那個秦瀲,追溯既往,已不能見。還有學宮里的佛法教習嚴禪意,也神秘失蹤…朕與熊咨度、懸空寺苦命、須彌山永德,都已通過消息,交換過意見。他們有可能逃往海外,你這段時間要多加關注。”

  羅剎明月凈是不是楚烈宗熊稷的棋子?

  當然是!

  但楚國當下絕不可能承認。不然他們就要迎來齊國的戰爭,也必將受到中央天子的指責——哪怕景國也萬分愿意在齊國的政變里做些什么,這并不影響他們以中央帝國的身份主持正義。

  換而言之…當下是殺死羅剎明月凈最好的時機。

  其勢必無援,歸而無路。

  葉恨水道:“臣一定吩咐下去,追蹤覓跡,早日將他們鎖拿。”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的意思是…葉卿盡量不要離開總督府。”

  感謝書友“醉夢西晨”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87盟!

  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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