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因果的最初,或者也是一切因果的最終。
蒸騰五氣的華蓋樹下,靠坐著面如燦陽的人皇。
祂嘴里叼著一根墟靈草,手里拿著一本舊書,正懶洋洋地看。天下大事,肩系一身,古往今來,皆在眼中,他卻如此的閑適!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叫他為難。
青年模樣的敖舒意坐在旁邊,以秋葉為蒲團,姿勢嚴正得多,倒是也在看書。
看的是倉頡所寫的《氏祚》。
先賢造字,先定百家之姓,列氏族起源,以志“人各有異”。
敖舒意生來能書道文,看著這些為普通生靈所造的十分低效的文字,卻如觀道般認真——祂是絕對意識不到要造這種文字的,因為以道傳意是與生俱來的本事,眾生賢愚好像生下來就有分野。祂的視界在天空大海,看不到泥上草木。
而人族起于微末,倉頡是“開蒙”而后才“啟慧”,先有過蒙昧的時刻,有過不能述道的時光…其所創造的文字,基于自身的困苦而出發,是開民智的功業。
《氏祚》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典籍,不過是總結一些姓氏源流,但具體成文,仍然相當繁雜。
道文一字能表達的意義,凡文要長篇大論地闡述,為了避免歧義,還要頗多注解,最后越來越“臃腫”——即便如此,誤解也常常存在。
可這冗雜的一字一句疊起來,最后落在敖舒意的眼中…祂看到的竟然是歷史的“厚重”,人間的“廣博”。
涓滴意念匯成河,無盡埃塵壘作山。
倉頡描長河為“河”字,描不周為“山”字,將其所看到的、感悟到的一切,都描述給凡人看,并教凡人如何表達。
志于微末,是最根本的業功,有一日會結出豐碩的果。
敖舒意想,祂從倉頡身上學到的,是“往下看”。
秋后的午陽逃過葉隙,將地面涂抹得斑駁。敖舒意感到一個新的世界,在這樣的一本凡文書籍里翻頁。
祂正看到“姜”姓。
烈山人皇的視線也掃到這里。
然后就是那一句——
“舒意,做人皇的條件,現在是不太成熟的。要不然…你來做龍皇吧!”
這時候的敖舒意還不明白,擔上此般的業,祂將償還怎樣的果。
但長河未來幾十萬年的名分,便確然的由此定下了。
華蓋樹下是命運之子最初的因果。在三萬次的因果溯游后,姜無量又來到了這里。
仙帝隨之而至。
這一回帝袍仙光璨然,如意念繞身而飛,一顆念頭是一種乾坤,代表一種世界的光輝。又以極樂仙術在身周構建光暗的“和諧”,叫外力不能輕易地打破光暗平衡…如此種種,都是為了應對先于會面而發生的光明藏。
但姜無量并沒有再動手。
姜望這樣的對手一旦占據優勢,絕不會給敵人任何機會。反而祂的傷勢會被疊加來利用,戰斗的結果越來越懸殊,終至無法挽回…三萬次的因果溯游,都是湮滅在因果洪流里的泡沫。
站在同樣的華蓋樹下,姜無量悵望另一片因果時空,跨越了幾十萬年的風景…那個秋日午后的預言。
祂的眉眼凝霜,祂的無量壽已凍結。
祂正在老去。
枯萎的不僅僅是祂,還有祂所悵望的一切。
祂眼中的華蓋樹,開始恍惚。華蓋樹下坐著看書的那尊身影,根本就已經消失不見,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烈山自解,龍君伏璽,無量壽竭。
這點因緣,往前沒有依托,往后沒有歸處。確實存在過,但不能再看見了。
“龍君那一天送了你禮物。”姜無量嘆聲。
姜望靜佇于仙帝的眼眸中,明白戰斗已經結束。
他已經贏得了所有關鍵因果節點的戰斗,數萬次地斬殺姜無量…現在只是一點悵念,游蕩在古老的因緣中。
阿彌陀佛亦“懷執”,世間何人能“皆空”?
“祂送了我九鎮暇談。”姜望說。
那是幫他擺脫天道的其中一個關鍵,也是后來“鎮河”的因緣,他永遠不可能忘卻。
“我說的不是這個。”姜無量輕輕地搖了搖頭:“祂明明知曉懸空寺苦性的事情,知道大勢至,知道觀世音,更知道我…但是沒有跟你講。”
到今天姜望才能明白,為什么這也是禮物。
因為龍君一旦點出苦性之死的真相,涉及到苦覺的因緣,牽扯到“大勢至”…姜望就要立即面對自己被接引的命運——那時候的他,想要抗拒觀世音的果位,跳出阿彌陀佛所指劃的命運,絕無可能成功。
那天龍君本來是準備講的,祂完全可以揭露這件事情,讓姜望成為觀世音,讓姜無量必須立即成佛——提前引起齊國內戰,進而群雄東窺,攪得現世天翻地覆,減少自己所承受的壓力,也許后來就不會被生生鎮死…但祂沒有這么做。
阿彌陀佛可以成為祂的戰友,而祂竟沉默。
“很多時候我知道人們恨我的原因,但我不知道人們為什么愛我,只能歸結于一種幸運——我有幸遇到一些很好的人。”姜望站定在仙帝的眼睛里:“龍君贈我的禮物,我會好好地珍惜。有生之年,慢慢還贈。”
龍君赴死之日,他正陷在天人狀態里,完全沒有情緒。事后每經長河,都難免感懷。這樣一尊無上者,生死都何其克制!
如今驟見舊貌,雖只一閃而逝,也不免唏噓。
龍君就是在這里成為龍君,也是在這里戴上枷鎖。
紅塵真能鎖超脫嗎?
都是自愿耳…
“在治水大會上你已經還禮,在三三屆的黃河之會,我想你已超出祂的預期——十年來的潤物無聲,水族因為你,重新獲得尊嚴。”
姜無量說這些的時候很緩慢,因為如果這一切并沒有發生,這就是祂會做的事情,而且會做得更徹底一些。只是登基的第一天就被掀下來…祂并沒有贏得時間。
祂慢慢地走到華蓋樹前,在烈山人皇曾經坐過的位置坐下,看著長河龍君的方向:“但我一直在想…祂為什么會贈禮于你。”
“我理解祂的悲憫。坐鎮長河幾十萬年,祂手里多的是籌碼,可最后的時刻祂兩手空空,放棄了一切…就像祂被活活砸死,也沒有讓長河泛濫兩岸,毀掉民屋一間。”
“但我思考的是——祂理當幫我,為什么最后沒有那樣做。”
生而慧覺,這世上讓姜無量困惑的問題并不多。祂問“為什么”,并非是一種“怎么不幫我”的憤懣。而是一種對道理的困惑——敖舒意那樣的存在,選擇必然有其深意,但姜無量并沒有想明白。
這個答案對祂來說很重要,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祂選擇坐在這里思考。
當年的烈山人皇,也是坐在這里思考人族的未來。最后走向自解,以益天下。
仙帝腳下的玄冰如鏡面展開,仙帝眼眸里的姜望,跳躍著三昧眸火。雖然戰斗已經結束,他還是保持警惕。
“這個‘理’,是什么理?”他問。
“在你之前龍宮求道的人,是我。”姜無量說。
“那時候我還很小,懂的知識也不算多,長河龍宮對我來說太過空曠。”
“我看到龍君,覺得這位天下水主…實在太冷。”
“那種冷和我的父皇并不一樣。我的父皇拒絕被任何人理解,祂卻一直在等一個理解祂的人…”
“我是祂在華蓋樹下窺見的那個人,是烈山人皇所注視的‘姜’。是預言中的人,拯救世界的命運之子。我是祂所等待的人。”
這種時候宣之于口的“命運之子”,非常的單薄,像是一個將死之人的囈語。只能讓人咀嚼到絕望。
但姜無量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平靜。祂只不過是描述事實。
姜望也確切地相信。他相信這就是真實的預言,是冥冥之中的氣數,在遙遠的未來,真正書寫的命運。
而他問:“你覺得…先君相信命運嗎?”
姜無量沉默了一會兒:“他是相信的,在命運合他心意的時候。”
姜述那樣的君王,要“以天心馭佛”,也要“我心替天心”。
他當然相信過,姜無量就是預言中的命運之子。能夠養為佛胎,能夠生而慧覺,能夠奪得阿彌陀佛的果位…這怎么不是氣運加身呢?
但在三百里臨淄城,他親下的江山里。“天命所歸”的前提,是姜無量能夠成長為他設想中的完美皇帝,成為完整接住大齊社稷的君王。
當姜無量抗拒他的意志,堅持以“眾生極樂”的理想,將齊國帶向不可測的未來…那么即便是預言里拯救世界的命運之子,他也要斬下來以儆天下!亦是以此,捍衛社稷。
姜望又問:“你覺得龍君相信命運嗎?”
敖舒意不再相信烈山的理想,也不再相信烈山的預言嗎?
姜無量想了很久,最后祂說:“龍君雖然聲稱祂不再相信烈山人皇,祂等得心都冷了,但最后祂還是相信的。祂在生命最后做出的選擇,就是對于那份理想的等待。祂以死亡尋求最后的理解。”
姜望最后問:“那么你呢?你這樣的人…相信命運嗎?”
這一次姜無量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祂靠在華蓋樹上,悵然地看向天空。
“如果我信命,我應該出生的時候就自殺。因為這個世界注定要毀滅。”
“可要說我不信命…”
“我生下來就成為佛子,我很早就開悟慧覺,百家典籍我一看就懂,一讀就通,佛經就像我的掌紋。在最絕望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只有活著才能繼續追求理想,夢到母后跟我告別的那一晚,我創造了無量壽的法門,眾僧一次托舉就實現…”
“命運在我眼前有清晰的痕跡,我只要踩著那些痕跡往前走,就能夠不斷地躍升…我的前方沒有局限,我的路上沒有對手,我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阿彌陀佛。”
“這一路走來的每一步,我不能說全部有賴于我的智慧。的確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所謂的時運。”
“我應該相信。”
“我的確看到。”
“我就是命運之子,是烈山人皇所注視的那個人。我肩負著最終的使命。”
姜無量收回視線,看向姜望:“但是姜望——”
“我于命運中誕生,在抗爭一種更為永恒的命運。”
“‘眾生極樂’是我的回答。”
“你找到你的答案了嗎?”
華蓋樹是人皇的儀仗。
因為烈山人皇總是在樹下議事。
后來的天子,也就留下了“華蓋為儀”的傳統。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姜望的眼窟里,真火靜燃:“擊敗妖魔兩圣后,我已經贏得相對的自由。但恰恰是在這么關鍵的時候,帝魔君用我無法回避的故友的消息,將我引去魔界——這其中是不是有七恨的手筆?”
“沒有任何人可以算定一切,尤其神霄亂局有那么多超脫者的注視,而戰斗的你們都是靠近永恒的存在。我雖然預期你的勝利,也沒有想到你能贏得這么快。”姜無量平靜地道:“你應該明白,我其實是希望你來——但七恨有祂的想法。”
“并非合謀,只是互相利用?”姜望問。
姜無量道:“無論多么精妙的布局,都只能落在事情發生之前。真正進入局勢的時候,對于智慧的考驗,是隨機應變。一切提前的落子,都是為了在應變時有更多的選擇。有的人推波助瀾,有的人順水推舟…也有的人,力挽狂瀾。”
“說明在七恨看來,你坐上東國龍庭,是人族大亂之始。”姜望看著祂:“諸國帝王,乃至魔界七恨…全部的對手,都寧可面對你,不想面對先君。你明白這一點吧?”
“當然。正是明白這一點,我才選擇通過閻羅殿推動地藏王。通過冥土其它方式的話…有靈咤圣府的存在,反倒沒有那么大的確定性。”姜無量毫無波瀾:“我早就做好準備,去證明他們的錯誤。而在此之前,這也是我可以利用的地方。”
“你太自負了。”姜望說。
姜無量靜靜地靠坐著:“沒有無敵的自信,怎么敢奢想那樣的未來?”
“現在呢?”姜望問。
姜無量道:“我止于今日的根本原因,是輸給了先君和你。”
“但我輸給你,不是你的錯——咳咳!”
“恰是你的正確。”
“是先君的正確。”
“不是成王敗寇的那一套,是我的理想不能通過任何人的施舍來實現。眾生極樂,注定要邁過眾生皆敵這一步。而我沒能越過先君這座山,不必再眺望更遠。”
祂的心口位置,心臟變得非常清晰,穿透枯萎的佛軀而跳動。可以看到它已從中剖為兩半,無量壽正在接續這顆心,但永遠不能真正接上。
這是先君留下的不可愈合的傷,讓祂在死亡的深淵愈墜愈遠。
祂的聲音并沒有衰弱,但漸漸沒有生氣,像是一朵蓮,慢慢剝掉了自己的每一瓣:“他說得對——眾生極樂的理想,至少在今天,在我的生命尺度里,沒有可能實現。”
這一路走來,有無數個聲音告訴祂,祂的道路是錯的。
但只有這一次,祂自己說…“沒有可能!”
因為祂已經死了。
死亡是唯一的驗證方式。
仙帝靜佇在如鏡的冰面,整棵華蓋樹就體現在冰原的中心。
姜望身上的黑甲開始返青。
蓮子死則黑甲,蓮子生則青衣。
生死禪功洞悉枯榮之妙,卻不能確認這顆華蓋樹是否存在。幾十萬年前的午后,是否藏著對于未來的終極思考。
他看著樹下越來越虛幻的姜無量:“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你要的答案,是我的理想。”
姜無量注視著他。這是祂理想中的觀世音,也是葬送了祂理想的人 “你益于天下的期許,是‘讓世間少些遺憾’。你立于天下的規矩,是‘肆意為惡者,不可行于白日之下’——這個規矩很具體,但很小。這個期許很大,但很模糊。”
“你告訴我你要遂意此生,你一直在做當下的事情。你的當下是讓先君‘平生得意’…”
“你已經做到了。”
“你完成了他的最后一局,把我埋葬在這里。”
“但我關心你遙遠的、具體的期待。”
“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可避免地要背負更多…你愛很多人,在意這個世界,有憐憫之心,沒辦法獨善其身。”
“戰勝了我的人,你宏大的未來在何處呢?”
姜望沉默了很久。
他實在不是一個高談理想的人。
少年時期曾跟大哥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過,說自己以后要在緝刑司如何鐵面無私,鏟奸除惡,護佑一方。
后來就再也沒有宣之于口的理想。
他見過了太多人對于理想的追逐,也聽過了太多理想的宣聲。當然也聽到理想碎地如琉璃…一顆一顆鋒利的渣子,磋磨每一個傷心的人。
或許是因為連番的大戰讓他疲憊,連篇的算計讓他厭倦,或許是因為剛剛又失去了一個極重要的人。
他忽然愿意聊一聊了。
回望自己,這一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在玉衡峰的時候,他希望三山城的百姓,能夠和楓林城百姓一樣,過上沒有太多兇獸滋擾的生活。
路過佑國的時候,他希望不要有上城和下城之分,不要一部分人高坐于云端,一部分人被圈養如豬狗。希望正義之火不要熄滅,希望許象乾那樣的正義之舉,能夠得到更多的共鳴。
初至齊國的時候,他希望全天下所有人都可以過上齊人的生活——毫無修為的普通人,都可以去郊游,去踏青,多姿多彩的生活。兇獸像是一個遙遠的符號,獸巢像是昨夜的驚夢。
在不贖城的時候,蕭恕希望他是“改變世界的人”。蕭恕是不公的受害者,但整個丹國都是一個悲劇。
黎劍秋和杜野虎想要改變小國的悲劇命運。
楚煜之要在世家根深蒂固的霸國“均機會”。
林有邪追求正義的實現,顧師義要叫天下有俠心。
伯魯舉旗天公城,燕春回想要接續飛劍時代…
余北斗想要給他一點好運氣。
苦覺師父和他是一家人。
先君希望他“遂意此生”。
他要“天下不可有人魔”,這事已經實現了。
他要“讓世間少些遺憾”,他一直在努力,但一直遺憾頗多。
他想要所有人都生下來就可以修行,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他相信每個人生而平等,他希望每個人生來自由。
他見證過水族的努力和犧牲,希望水族有尊嚴的生活。
他感受過妖族的愛恨情仇,內心其實并不愿意囚妖煉丹。可如果沒有開脈丹,人族大概又會回到遠古時代,成為異族的口糧。
他希望永遠不要有戰爭,希望諸天萬界都和平。
但是這些…怎么實現呢?
最后他看著天邊的秋陽,余暉照耀華蓋樹,使得將死的佛陀和沉眠的仙帝,一樣金黃。
“你看太陽,大公無私,光熱無窮,平等地溫暖每一個人。”
“但它如果不東升西落,如果對所有人都不偏不倚,給予所有人同樣的照耀。”
“有的人會覺得溫暖。而有的人…會被活活曬死。最后世上就只剩下‘烏篤那’。”
“我希望有一個公平的秩序存在,我希望智慧生靈都有生存的權利,都有選擇的自由,都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但我生而為人,成長在現世,經歷在人間。我有我無法拋棄的私心。”
“一切愿景的前提,都是‘自我及他’。”
“我要照顧好我的家人,照顧好我愛的人,然后才能著眼天下。我要確保現世人族的勝利,確保先賢前赴后繼創造的果實不被竊取…然后才能憫及諸天。”
“先小家,后大家。先人族,后眾生。”
“你說我不可避免地要背負更多,那就看我的劍圍能夠觸及到哪里。”
這些話姜望從來沒有跟人講。
有些理想是長夜里的火炬,當它點燃,的確能吸引一些目光過來。
但會被更多陰影撲滅。
他不需要宣之于口,只想要踐之于行。
可是在華蓋樹下,憶及漸行漸遠的龍君,想到烈山人皇和祂的理想國。在姜無量因果的盡頭回溯這一路,那些璀璨又黯滅的煙火…他不免注視長夜,眺望未來。
“人必有私嗎?”姜無量喃語。
姜望所希望的一切,在眾生極樂的世界里都是應當實現的。
如果不是因為觀世音的因果,如果不是先君的死去,他們或許不該見歧。
但拋開這一切,要說最不一樣的地方…應當在于祂是一個“無私者”。
祂承認自己是姜述的兒子,是齊國的皇族,是一個人。但人鬼妖魔,在祂眼中沒有什么不同,都是應當懷憫的蕓蕓眾生。
這世上當然有對祂來說非常特殊的存在。
摯友重玄明圖已經填為凈土,母親枯萎在冷宮,父親被祂親手弒殺,祂的親妹妹…被祂略過了。
在東華閣里的那一晚,父皇因為無邪的死而傷心。
祂理解,也感到抱歉。
但仍然不會覺得姜無邪有什么不同。
在至高的理想之下,什么都可以忽略,一切都是通往理想的過程。
誠是仁德之賊,也是無情之佛!
在這個瞬間祂想了很多很多。
幼時學佛,少時百家,出使他國,也引兵出征,血戰過,慈悲過,傷心過,也的確快樂過。
可最后腦海里的畫面,是在東華閣的昨夜,固執提戟,守在青石宮門口的人。
那么倔強,那么孤獨,那么執拗。
世間安得兩全法啊。
為何無憂…不能如愿?
“或許命運已經發生了改變,或許你才是烈山人皇注視的那個‘姜’。或許這正是龍君贈禮的原因。”
“如果我做不到讓這個世界變得完美,那么有人能讓它稍好一些…那也很好。”
靠坐在華蓋樹下的姜無量,抬起一根手指,指腹點亮微光——此亦無量光也,承載著一種遙遠的期許,古老的命運。
在這個流光過隙的瞬間,時間凝固為永恒,空間擴張為無限。
高大的華蓋樹,無限地生長,璀璨的華光,鑒冰照雪。
無盡光輝渲染的最深處,似有一尊輝煌的背影——祂揮了揮手,大步往前,沒有回頭。
烈山自解,而后有諸圣橫空。
最璀璨的星辰,化作了無量的光明。祂用余暉照耀世界,現世所有人都生活在祂的德澤中。
現世長河靜如鏡。
像一卷鋪開的人皇圣旨,而后在霸下橋的位置,波紋瀲滟,隱隱形成璽印的輪廓。
霸下有負重天下之德。
此乃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第一次在未得六尊霸國天子支持的情況下,顯露痕跡。
但也只是一次蕩漾就消失。
“權柄不足,德行未及…六合不應。”
姜無量完全沒有時間來消化霸國底蘊,倉促迎戰,終至敗局。此刻強行召應六合之寶,也根本沒有作用。但祂并非是為了戰斗,而是以此昭示,用之背書。
祂要走六合天子的路,不僅是要超越世尊而存在,還是要繼承烈山人皇的政治遺產。
因為祂是烈山人皇所注視的命運之子,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
還留在迷界的理想國,是祂沒來得及啟用的后手——不建立真正的六合帝國,無法啟用那一處。
現在祂要將命運之子的大氣運,交給戰勝祂的這個人。
因為即便此人并非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也受苦知苦,有力所能及的憐憫。
因為即便此人所期待的并非極樂世界,那種私心難免的,生而平等、生來自由的世界,也是靠近了“眾生極樂”!
那么祂的死亡,又何嘗不是一次前行。
然而對于這份贈禮…
姜望卻只靜佇在仙帝的眼眸里,沒有上前。
華蓋樹下的沉默如此冰冷。
二者之間的距離實在遙遠。
姜無量看著他,那眼神帶著期許:“我們彼此戰斗,承諾了互相理解——如果你明白未來有多么恐怖,就可以理解我為何如此急切。”
姜望靜靜地站在那里:“你們都有通天徹地的才能,你們都富有智慧,你們都不會看錯命運。”
“當然也總有人相信預言。”
“我非生而慧覺,就連開脈都是僥幸。我是掃清蒙昧才能騰龍,苦讀百家才能不那么貧瘠,走了很遠的路,才走到你面前。”
“烈山人皇看到的不是我,你我都心知肚明。”
“龍君看到了命運的改變嗎?祂只是看到了眼前的人,在做眼前的事情。祂已經等待了幾十萬年,不愿再退讓,不能再枯等。祂希望海族不要被滅絕,水族能夠得到庇護,祂不再計于未來,期于以后,而是做當下能做的事情。”
“我有一個非常親近的長者,說他們代代相傳的讖言,是‘滅世者魔也’。所以我接下《上古誅魔盟約》,所以我劍橫魔界。”
“但如果有一個預言,說姜安安或者葉青雨將成為滅世的罪魁。在她們切實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前,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們一根毫毛。”
“這是我的私心,也是我愛人的本分。”
“我的世界如果注定有一天要毀滅,我必然會盡我所能,阻止那一切的發生。
“這不是命運的安排,是我當有的責任。”
“我是受著人們的托舉來到這里,很多人愛我我才能走到今天,我有對于他們的不舍,我有對于這個世界的眷戀。”
“我不是觀世音,也不是命運之子,更不想成為什么命定之人。”
“我是姜長山的兒子。我的父親是一個很有良心的藥材商人,我的家鄉是一座小鎮。”
“我沒有煊赫的血脈,尊貴的預言。”
“我走到這里是因為我不信命。”
“我期待一個努力就能有收獲的世界,我相信所有人都能靠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我將為此而前行。”
姜無量抬起的那根手指,終于沒能點到姜望的眉心。
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無人接收的禮物。
這最后的因果世界也已經幻滅,姜望已馭仙帝離去。浩蕩天風終為一縷過鬢角,凜冬冰鏡也片片碎流光。
靠在虛幻的華蓋樹上,姜無量和華蓋樹一起變得隱約。
“在烈山人皇的時代,沒有對抗終極命運的辦法。所以祂自解道身,廣益天下,升華時代,以求打破歷史的上限,期許后世有更強者出現。”
“我今在此,或許證明了烈山的理想,烈山的預言,烈山的一切,都不能成功。”
“存在于祂想象里的,都局限在那個時代了。”
“我是掙扎的余聲,破滅的回響。”
“無憂,我已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才證明前路不通…這真是一場遺憾的錯誤。”
“阿彌陀佛…”
祂合掌,閉目,低誦:“不能生求極樂,但求往生極樂。”
華蓋樹下冰鏡照光如飛雪,堆雪好似紫極殿前的潮涌。
眾人眼中的三十三階之上的最后一階…那無盡光明的極樂世界,像一聲嘆息竟湮滅。
緊急降臨的彌勒侍者、臨時顯化的三寶如來、長河擺渡的命運菩薩,他們都沒有真正來到齊國,都是降臨于極樂世界里,此刻也隨著極樂世界而消失。
最后是一身青衣的姜望,站上了高階。額披雪,臂纏白。先君贈予他的紫,已不能再尋回。
祂最終什么都沒有帶走,只留下一套新制的禮服,一地無法撿拾的哀思。
站在姜無量身后的群臣,盡皆寂然。
站在姜無量身前,向著姜無量沖鋒的青紫或平民,也并沒有歡欣。
昨天還是盛世氣象,今天就已天下凋雪。
一日夜內,連失兩君,哪怕后者是一位篡君,也叫人心空懸,不知如何能落到實處。
人們嘗試著登天的努力,終究只留下了過程。他們還在路上,西天已經破滅…武安仗劍歸。
丘吉用流血的眼睛看著姜望,其中并沒有恨,但十分的遙遠:“看來那并非善緣。”
然后跪下來,跪伏在天子冠冕前,七竅盡血而死。
朝議大夫宋遙,悵然望長空。不明白他所窺見的天時,為何沒有到來。不明白他所敬仰的圣主,為何沒能開啟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
明明他已“正天時”。
明明他們已經走過了最艱難的階段…明明他們抓住了絕無僅有的間隙,掀翻了齊國歷史上功業最著的君王。
姜望走上前去,彎腰將那頂平天冠拾起。然后雙手捧著,敬予大齊國相江汝默。
只道了一聲“江相…”
更無他言。
江汝默今日額披雪,是祭先君者。
先君之祭禮,亦是篡逆之祭日。
他作為當朝國相,也只能咽下血淚,捧住這頂平天冠,轉過身來,高高奉起:“奉先君遺命——長樂太子姜無華,德才兼備,當承大寶!!!”
從頭到尾都沒有真個被計較的鄭商鳴,掙脫了宮衛的鉗制,抱住那只錦盒,整個人蜷在了地上…面上青筋都暴起,淚如滾珠,空洞地張著嘴,卻哭不出聲音來。
嗚——嗚——
顏敬又吹響了夔牛號角。
其聲蒼涼,飛躍在紫極殿上空。
一群棲在飛檐的麻雀,一哄而散了,如同芝麻灑在云空。
號角的悲聲終于來到了長樂宮。
大齊國相也帶著百官向此而行。
長樂宮外巨大的明月,將宮城都映得浩渺。
正與重玄遵激戰的管東禪,忽而力衰三分——只是一個恍神,斬妄刀已然長驅直入,將其釘在明月上。
無邊碧海便都退潮。
被釘在明月上的管東禪,雙手雙腳都垂跌。
依托于極樂世界而存在的不動明王,亦隨著極樂世界而破滅。
但他竭力抬著頭,卻看向宮門的方向——
手持鳳簪的何太后,正在一群宮衛太監的拱衛下,站在那里。
“圍著哀家做什么?去護著長樂太子!”
她心急如焚,卻不敢稱兒子為君王。她知曉新君的強大,生恐自己的失言,成為兒子身死的罪柄。
而管東禪深深地看著她。
“…長樂太子姜無華,德才兼備,當承大寶!”
江汝默的宣聲已經提前傳到了這里。
沿途的禮官頌于全城。
何太后懸了許久的心終于落下,只覺唇齒生澀,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涌上來了。攥著鳳簪攥得都已發白的五指,終于可以緩緩松開。
這時她才能夠想起,今日是先君的祭期。
這時才覺得后怕,才覺得委屈,才眼睛發酸。
不知為何就想到了很多年前…
皇帝坐在高高的奏章后面,偶爾抬起那雙莫測的眼睛,隨手一指——
“就她吧。”
那時候的皇帝,和已故殷氏還很恩愛。
殷氏說后宮不昌,是皇后無德,故而主動為天子選秀。
在滿殿的勛貴之后、名臣之女中,小家碧玉的她,攥著衣角十分緊張,卻也大膽地偷偷往龍椅上看。
她想看看這位朝野稱頌的君王…這位掌握天下至高權力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樣。
然后那一眼,那一指,她心跳如鼓,跳了許多天。
幽深宮墻是太冰冷的學堂,她用了很多年才長大,卻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成為一個合格的妃子。
后來她當然明白,皇帝選她,不是因為她的高貴,恰恰是因為她不那么高貴,她的娘家無足輕重。
她始終記得那個晚上,她壯著膽子問皇帝,為什么選她這樣一個家世平平的女人。
皇帝說——
“朕不以貴重擇妃,朕選了你,你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那句話帶來的巨大安全感,讓她在這座冰冷的宮城,安枕了許多年。
后來無華選太子妃的時候,她也親自盯著,務必要“家世平平”,沒有外戚干政的風險。
她絕不會重蹈殷氏的覆轍。
這么多年風風雨雨,她也母儀天下到如今。從來沒有想過無所不能的皇帝,會這么猝然離去,而在今天太陽落山之前,她的兒子…將成為新君。
新君!!
便在這時…她對上了管東禪的視線。
宋寧兒是最先發現不對的那一個,因為她一直就守在何皇后身邊。
她急切出來為太子壯聲勢,卻明白自己要是真個拿著剪刀上前,只能成為累贅。守著母后叫夫君少分心,站在這里給予家人的支持,就是她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當紫極殿前的消息傳來,她又哭又笑,攙著母后正要說些什么。
卻見何太后忽然又攥緊了那支鳳簪,毫不猶豫地一簪扎進了脖子!
用力如此之重…簪破后頸,鳳頭也嵌進皮肉,霎時鮮血如注,頃便生機斷絕。
何皇后雖然不是什么絕頂的高手,這么多年國勢養著,多少也有些修為。此刻突然自殺,沒有幾個人能攔住。
“母后——母后!”
宋寧兒使勁捂著何太后的脖頸,卻怎么都捂不住。鮮血濡紅了她的手,燒灼了她驚慌失措的哭泣聲。
姜無華回頭一眼,便知母后已無救。
這一刻從來溫吞的他,獰目如猛虎撲出,整個人撲到了月亮上,手中修眉刀已經扎進了管東禪的眼睛!
“你做了什么!”
“管東禪你對我的母后做了什么!?”
他扎在管東禪身上,憤怒地問!
被姜無量關進長樂宮里,被奪去了屬于他的皇位,他都沒有如此失態。
但管東禪只是用僅剩的那只眼睛,垂看自己的身體。
他的意思很明顯——這具被斬妄刀釘穿心臟的身體,哪里還能做什么?
何太后的死是自殺,并非他的操縱!
“以后你就是皇帝了,殿下…”
管東禪看回姜無華,用一種審視的眼神:“若是先君還在,你可知你登基之前,會發生什么事情?”
姜無華沒有說話,但倒持修眉小刀的手,驀地攥緊。
管東禪繼續道:“我剛剛才想明白,陛下為何會默許我來長樂宮…祂是默許我殺掉何太后,為你抹掉最后的弱點。”
他看著姜無華:“我只是跟何太后說了這件事情。”
“少自以為是!你們這些冰冷的、沒有情感的生物,把一切都歸于冰冷的衡量,再冠以理想之名!”
姜無華咬著牙,牙齒滲著血,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卻盡量壓低:“那是我的母親!不是什么弱點!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把自己的母親當成弱點!”
管東禪的聲音卻很輕:“但你就要成為真正的皇帝了。”
姜無華恨得眼睛都紅了!
“這算什么?”
“為我著想?”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姜無量想要我原諒祂嗎?”
“總是這么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以為所有人都能接受你們的那一套,覺得這就是極樂嗎?”
他從未有如此失態,他不斷地重復著他的恨:“我會把祂從姜氏的族譜上除名,我會暴曬祂的尸體,用祂的顱骨制酒器,我會——”
“祂不在乎。”管東禪說。
姜無華的聲音戛停。
他死死地瞪著眼睛,張著嘴卻沒有發出聲音。終于眼淚滾了下來——
“畜生!!”
他壓低了聲音嘶吼!
這個可悲的長樂太子,這位可憐的新君,他總是這么壓抑自己,就連憤怒,就連哭泣,也無法放肆!
他過早地了悟了君王的人生。
管東禪卻平靜地看著他:“古今弒君者,沒有哪個是親手,都罪于他人而刑殺。就連秦之宣帝殺懷帝,也是使人三合而不成,方自拔劍。”
“我秉性極惡,愿擔此名,可陛下自擔之。”
“只需要我去幽冥走個過場,史書就有曲筆的空間,祂多少還能有幾分轉圜,不至于為天下所唾…可祂不愿。”
“祂不愿叫我為祂的理想去死。”
“祂的惡業洗不掉,祂的仁慈我心知!”
“天羅伯,地網伯,真的算是榮耀嗎?還是一種安慰。雷貴妃案有沒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那些忠于國事卻倒在長夜里的人,他們并沒有得到交代…太后是那堵高高的黑墻,也是新君身上洗不掉的污點。”
“這是祂最后為這個國家做的事情。無論你承不承認,此事有益于你,有益于齊。”
他閉上了僅有的那只眼睛:“姜無華——”
“你真能承擔社稷嗎?”
“但愿先君是對的。”
他的身體碎在了斬妄刀下,仿佛那巨大明月漾開的一次漣漪。
從始至終重玄遵并沒有說話。他只是握刀為光,拂去了明月。
而姜無華…
姜無華落在地上,將何太后的尸體擁在懷中。
他低著頭哭了起來,但只給了自己幾息時間。
然后他抬起頭,抱著何太后的尸體起身。臉上淚痕猶在,但聲音已經變得平靜。
“管東禪弒殺太后,強闖宮門,已為冠軍侯所斬。”
“朕受先君所敕,為天下托舉…今日方知鼎重!”
他抱著自己逐漸冰冷的母親,往紫極殿的方向走。身上的太子袍服都是血!
“朕必執圭承乾。”
“朕必經緯萬象。”
“朕必更化鼎新。”
“朕必明刑弼教。”
“朕必以天下為念,無失先君之德。”
“朕必為天下求長樂,使齊人樂為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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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