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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紫極天誅

  有狂歌而死之名門,有力竭而死之陣師,有沖陣而死之將士——

  棘舟五百,將士五千,撞進九貔魔軍縝密冷肅的軍陣里,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漣漪…立即被撫平。

  在斷壁殘垣間,看著一座座法陣破滅那刻的花火。看到稷下學宮走出來的隨軍陣師領袖,消失在天禧皇主的隨手一揮間…阮舟伸手握住了系于玉頸的星羅玉。

  南斗殿覆滅后,六星失序。

  長生君的星帝之路被徹底斬斷,曾經被南斗殿數萬載傳承圈為自家禁臠的南斗六星,自然也被楚國接手。

  阮泅與星巫諸葛義先達成協議,被允許契定“天梁”。

  南斗殿歷史上曾有入主天梁者,號為“延壽星君”,當然后來隕落在時光深處,成為天梁星概念的一部分,豐富其底蘊…

  由此名稱,也略可窺見這顆超凡星辰的力量。

  阮泅將其關于延壽天梁的星力積累,盡都捏藏為玉,以期能在萬一之刻,為自家女兒性命之用——也就是阮舟現在握住的這一枚星羅玉。

  以阮舟現今的修行境界,即便身死當場,也能借玉而生。若是流亡宇宙,也能憑此躍遷古老星穹,回歸現世。

  而現在她握住,卻是五指一合…一把捏碎了!

“古人以命為占,今以星占作壽。折用百歲,受之  天恩。”

  她如此低誦,而將星羅玉握碎后的磅礴星力,盡為自用:“欽天監隨征,為神霄禮獻——”

  青絲染霜雪,嬌顏添皺痕。

  未出閣的女子,轉眼已衰老。

  但這一刻她高舉她的手,舉起她的青春年華,熾光環繞著她的手,像是舉起一支火炬:“萬象歸藏…行舟方天!”

  天穹星光已絕嗎?

  人類會舉起火炬。

  已經黯滅的震宮區域,飛出千萬縷靈蛇般的電光。

  一片死寂的乾宮區域,飄落清氣條條如垂柳。

  在元力混亂的坤宮區域,濁氣地氣如荒草蔓延…

  咔咔!咔咔!

  整座“方天行舟”,開始不斷地有部件破碎墜落,但在各個黯滅區域所激發出來的仿佛貯藏在時光深處的力量,終于在這時候被取用。

  “方天行舟”的中宮上方,隱藏法陣的共鳴,激發出一個電光爆耀的深紫色的漩渦。

  在那漩渦之中,有一桿大槍緩緩浮現,像是沉睡萬年的惡獸,終于在一場漫長的休眠之后…探出頭來。

  此槍以電光為鋒,清氣為纓,濁氣為桿…從“方天行舟”不同的位置,飛出不同的部件,最終合出這糾纏著恐怖雷霆的武器——

  紫極天誅!

  這是阮泅設計的“方天行舟”終極武器,其主體槍胚,在紫微垣里養了整整十年。“方天行舟”還沒有建、成,它就已經完成了主體的鑄造。

  在前年才化整為零,嵌進“方天行舟”里。

  其層次是…

  洞真之極!

  其威能已經無限靠近絕巔,當然囿于造物的局限,無法真正抵達。

  除非有朝一日,“方天行舟”擁有了足夠多的積累,成長為類洞天寶具。

  當方天行舟走到解體邊緣,它以整體部件九成以上癱瘓為代價所驅使的核心武器,才能顯耀。

  此槍體現形態的那一刻,也恰是曹皆鋪開沙場秋點兵,合春死之軍,反圍天禧皇主和神溟飛騎的那一刻。

  強如天禧皇主海祝,面對曹皆帶來的恐怖壓力,也不免向這桿恐怖武器,投來忌憚的一瞥。

  阮舟高舉之手,并住二指,懸指欲發。

  中軍大帳中,這時傳來一聲清晰的指令——

  “淵吉。”

  有幾點殘焰滿天飛。其中一朵,不知何時落在中軍大帳上,早就將其燒去了大半…熊熊之焰,帳篷嗶剝。

  人們可以從焰口,看到帳中的情景。

  帳中倒也簡單。

無非一架兵器,幾張正在實時演化的巨大輿圖——代表玉宇辰洲的那一張,因為此刻爆發的激戰,已經無法接收到王夷吾所部前鋒軍的反饋,故已停止變  無非幾張人去而空的座椅。

  無非一條長案,案上堆疊著如山的軍務信件。

  長案后,還坐著一個人。

  那人生得癡肥,穿一身紫色蟒袍,填塞在特制的大椅中,被堆疊起來的軍務信件遮住了小半張臉,只向阮舟投來異常平靜的眼神。

  這雙眼睛藏在肉褶中,確也不太好尋。

  原來一直都是博望侯在掌軍!

  前番正是他指揮春死軍,與海祝指揮的神溟飛騎正面交鋒。

  正是有他在此。

  一直養精蓄銳的篤侯曹皆,和蓄勢待發的鎮國大元帥,才可以把全部心力,投入到這場胃口驚人的陷阱里。

  才會一個照面就撕碎幻魔君假面,重創神魔君,把天禧皇主圍在籠中!

  阮舟本欲以紫極天誅,給天禧皇主一個來自方天行舟的永世難忘的教訓。

  但在聽到博望侯聲音,感受到博望侯眼神的那一刻,本能地調轉了方向——

  她不知道什么樣的選擇才是最好的,但博望侯肯定不會錯。

  海族的無當皇主,正以怒火觀照鮑玄鏡。

  冷不丁鮑玄鏡割出部分兵煞,演化劍光照眸,令他茫然一瞬,縱身疾退。

  鮑玄鏡雖只神臨,卻有曾經幽冥超脫的眼界,且又鼓兵煞而來…

  他無論如何不能以神臨視之!

  可胸腹之處被天覆兵劍貫穿的傷口,這時猶有來不及驅逐的兵煞在腐蝕軀體——那些冰冷兇厲的兵煞,在一種超凡的意志下,裂分為無數微小的部分,在他這尊絕巔道軀里向四面八方攻城略地。

  那種感覺…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兵煞螞蟻,正在用盡一切手段啃噬傷口。

  他明白這一切都因為那個號稱“盡得軍神軍略、演兵九卒第一”的瘸子…而這瘸子正鼓動洶洶兵煞,對他窮逐猛打。

  接戰前他絕對無法想象,自己竟是左支右絀的那一個。

  故意獨身出陣,強殺謝寶樹,以至于被陳澤青領軍占據先機。將計就計,且戰且退,扮豬…吃豬食。

  詐敗變成了真敗退!

  在陳澤青行云流水的兵陣壓迫下,他發現他竟然無法挽回頹勢。

  “合軍聚煞!”

  絕巔之念,意貫三軍。

  淵吉也立即召喚自己的無當海軍,要用名震滄海的三叉神鋒,武裝自己,迅速反攻。

  承受重大損失的幻魔君那邊且不去說…天禧皇主和神魔君那邊,看起來都需要他的支援。

  此刻縱覽整個戰場,也只有他這邊還體現著理論上占優的力量。

前一刻才殺進“方天行舟”,散開來大肆破壞,搶奪勝利果實,掠奪種種滄海未有之重要資源的海族勁旅…下一刻就蟻聚高空,如氣凝云,響應皇主的命  戰局變化太快,他們這些海上數得著的精銳,一時也有暈頭轉向之感。

  若非幾尊王爵及時以神念連接,實難立即聚陣。

  絕巔戰場,瞬念萬變。強撐百余合后,淵吉終于等到大軍的響應,海族獨有的混海兵煞,聚成能夠銷神蝕鬼的兇厲長鋒。

  淵吉拼著傷勢加劇,強行撞開天覆兵劍,抬手去合大軍。

  卻在這時,聽到了紫極天誅的轟轟隆隆!來自方天行舟的最后轟鳴,響在他的耳邊。

  他猝然折身,身邊如波紋般泛起幾層虛空褶皺…

  可是頭骨已經被洞穿,斷臂已飛起!

  淵吉是先看到自己的斷臂,其次看到被陳澤青用兵煞悄然撫平的虛空褶皺,接著才看到那穿面而過的紫色纏電的長槍,在這凡闕天境漸行漸遠…最后是神霄大陸的驚雷一陣。

  明明是阮舟臨機轉向的一槍,卻完全吻合于陳澤青的攻勢,像是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

  他不僅強推兵陣,逼得淵吉用臉去迎那一記紫極天誅,還在紫極天誅的爆發下,趁機又斷淵吉一臂。

  絕巔之傷如補天。神魔君前番被荊天子重創,瀕死而逃,為了修補道軀,幾乎耗盡了神魔宮的積累,到現在都沒有好利索。

  淵吉現在接連受創,絕無可能在戰場上修復,戰力進一步下滑…他成了更需要支援的那一個!

他不得不再次后撤,踩裂空間之隙,以避開天覆  兵劍將要殺頸的一橫。

  這一退足有萬丈遠,就在他后撤的同時,陳澤青亦引軍驟轉!

  在遍布戰場的星蟻的支持下,鮑玄鏡神明鏡的增幅下,天覆兵劍筆直地撞向了三叉神鋒軍陣,將這只剛剛受召聚集、卻沒能同皇主合陣的大軍…

  當場剖分!

  祁良華、朝宇、鮑玄鏡…還活著的兩名天覆軍正將、三名臨時頂上的天覆軍副將,分引兵煞,各成鋒矢——

  在三叉神鋒的軍陣內部炸開,像一朵用鐵刺澆鑄的蓮!

  淵吉只是遙看一眼,便知這支軍隊完了,陳澤青精準地切斷了三叉神鋒的指揮中樞。

  現在唯一能夠重整旗鼓的辦法,是他以絕巔強者的磅礴意念,直接貫通所有的海族戰士,用自身為載體,完成整體的軍陣調度。

  可這個法子看起來,又像是陳澤青故意留給他的空當。

  淵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在區區一名真人面前,有這種風聲鶴唳的感受。

  “天禧!”

  他大喊海祝的皇號。

  此時神魔君還在姜夢熊的拳頭下掙扎,齊軍在中軍大帳里布置的陷阱,幾乎一個不落地被他吃下,姜夢熊和曹皆的第一波攻勢,他全以魔軀承受…

  曹皆都是踩著他出帳。

本來一對一都未見得是姜夢熊對手,這時傷得比  淵吉只重不輕,已經只剩下挨打的份。

  淵吉只能呼喚海祝。

  天禧皇主海祝,是親眼看到那桿紫極天誅,如何穿淵吉之面而過。

  比眼下戰局更讓他內心沉重的,是這種武器所代表的將來——

  威能堪比神臨一擊的射月弩,已經讓海族吃盡苦頭。

  眼下又誕生了這般逼近洞真極限的恐怖武器!

  一旦它能夠批量生產,哪怕威能削減到普通洞真一擊的層次,諸天的戰爭形勢也都要改寫。

  無當皇主所受的創傷,不過是一種悲觀局面的預演。

  海祝愈發篤定,當下這一戰,就是海族最后的機會。歲月越遲,時間越往后,希望越渺茫。

  于族群如此,于他自己亦是如此。

  曹皆的沙場秋點兵,是以戰養戰、愈戰愈強的兵家無上神通。將他和他的神溟飛騎圈住后,曹皆并不急于取勝,而是一層層地構筑防線,只將囚籠反復澆鑄加粗,不去管海族在籠中如何翻騰。

  可一旦神溟飛騎想要沖出戰場,曹皆和他掌控的春死軍,就不計后果地反沖,完全是以命相搏,一次次將海族擊退。

  幾番沖陣不得出,海祝就已經明白,若是再沒有其它手段,就只能等著全軍耗死的那一刻。

  他聽到淵吉的聲音,明白淵吉的意思。

  迅速調度大軍,結成一個球形的軍陣,在曹皆以精銳齊卒布防的神通戰場里,自成一圍陣地。

  而后神念橫空,引爆了先前布下的“小無極歸元陷空陣”。

  在聯軍攫取勝利果實的時候,他布下此陣,意欲以之阻援。在局勢驟變的現在,他以此陣自救。作為海族陣道宗師,在通過妖族提前獲知神霄情報的前提下,海祝將適用于滄海的先天陣法,做了貼合于神霄環境的改變。

  此刻神念一發,大陣立起。

  海祝先前劃界約三百里,其間諸炁動亂,復返先天。而后飛出一條元力混淆的河流,在海祝的操縱下,像一條綿延千里的長鞭,猛地向神通戰場抽來!

  在這樣的時候,曹皆并沒有選擇退讓,而是進一步加固神通戰場,順勢把自己和春死大軍,也都推進戰場里。

  長河呼嘯,繞戰場而轉;好似一條纏腰玉帶,箍在了神通戰場上。

  數不清的混沌漩渦,在混淆的元力河流里浮沉,這條“腰帶”本身,也如漩渦般旋轉。

  就在這旋轉的過程里,不斷飛出混沌漩渦,絞殺曹皆的神通戰場。

  “炁”者,先天無極。

  “性”者,鴻蒙生靈。

  由此成“律”,天地所歸。故而合“道”,大世所成。

  這就是諸炁煉性律道天。

  海祝的“小無極歸元陷空陣”,正是洞察了這凡闕天境的根本,以混淆諸炁的方式,顛覆世界規則,制造混沌漩渦。借神霄之力,為這殺陣提供近乎無限的能源。

此刻曹皆的神通戰場,包圍了海祝和神溟飛  騎,“小無極歸元陷空陣”又包圍了沙場秋點兵。

  “曹皆!”海祝在旋轉如刺球的軍陣里,呼喚對手的名字:“你所說的天塌時刻,究竟什么時候到來”

  “以及…”

  他駕馭軍陣,再一次向春死軍的防線發起沖擊:“你是否等得到!”

  那邊無當皇主淵吉才堪堪直面三叉神鋒的軍陣潰敗,呼喚海祝的名字,這邊配合就已經完成。

  淵吉更無猶疑,身在疾退的過程中,道則填血,假生斷臂,雙手于高穹一撕!

  就在海祝劃界創造“小無極歸元陷空陣”的那片空間里,于混淆的元力亂流中,撕開——道古老的時空門戶。

在那波紋蕩漾的門戶另一邊,有一座散發著蠻荒氣息的古老建筑,緩緩浮現一  那是五顆城堡般巨大的骨球,在骨柱的連接下,呈螺旋狀上升結構。

  骨球鏤空的環窗里,有一顆布滿黑色扭曲花紋的光頭,逐漸展現清晰五官。

  其為靈冥皇主無支恙。

  駕此監天臺!

  作為海族當代最強賢師,也是滄海星占最高成就者,他全程參與了諸天聯軍對古老星穹的封鎖。

  也在這場本該十拿九穩卻翻船的戰爭里,成為諸天聯軍的援軍…再次翻盤的關鍵!

失去了古老星穹的觀照,諸天聯軍和人族一時都成了宇宙中的盲者。但妖族對神霄世界有更深刻的認知,且他們對于阻隔星穹早有預期,早早布置了后  因而快人族一步,順利與無當皇主建立聯系,奔赴這凡闕天境的戰場。

  眼看那座監天臺,都已經探出半顆骨球,海族溝通整個神霄戰場的巨型堡壘,在這片戰場探出它的城樓…

  卻有一聲震天的怒吼——

  “別來!”

  “這是陷阱!”

  “這是——”

  發出聲音的人,是那尊神中之王、魔中之君…顯耀諸天的神魔君!

  借力“小無極歸元陷空陣”,強開時空門戶,接引監天臺的淵吉,悚然回望。

  只看到尊為魔界至高存在的神魔君,在姜夢熊的拳頭下,幾乎爆成一團魔氣,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作為資歷足夠的古老魔君,神魔君在萬界荒墓里,憑借先天誅絕神魔功的支持,是可以比肩幽冥神祇于幽冥的力量層次的。

  即便離開萬界荒墓,亦有幾乎等同圣階的力量層次。

  這種力量的跌墮,倒不是說萬界荒墓作為所謂“宇宙終點”“諸天墳地”,位格低于現世——事實上它是茫茫宇宙中唯一一個在位格上能夠同現世看齊的大世界,只不過它是一個什么資源都不產生的死寂之地,直到魔族誕生其間,才有了文明。是八大魔功在萬界荒墓之外,無法給予魔君足夠的支持。

  可就是這樣一尊強者,竟然被打成了這樣。

  哪怕荊天子給他造成的致命傷勢,至今沒有痊愈,哪怕身中那么多封禁,也不該是如此表現。

  除非…姜夢熊也已登圣!

  再看神魔君身上那些不斷侵蝕魔軀、絞殺神力的封鎮,看著覆軍殺將一次次撕裂的道則…

  神魔君哪里是只剩挨打的份?

  是都已經不行了,姜夢熊強留他一口氣,以釣援軍。

  齊國人已經吞下了如此豐碩的勝果,還貪婪想要吞咽更多!

  這些東國人哪里來的胃口?憑什么?

  心中還轉著這些念頭,淵吉動作卻很果斷,已經大張的雙手,猛然又合歸,想要強行將已經撕開的時空門戶,再次關上——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齊國人的憑借。

  猛然間一股恐怖的引力牽墜著他,雙臂如擔十萬山。

  眼前忽然一暗,再看去,卻有一尊磅礴巨像,巋然于這凡闕天境。那是一個披著紫色蟒服的身影,肉疊著肉,是一座巍峨撐天的肉山。

  大齊博望侯…

  法天象地!

  前段時間還在秋陽郡祭祖的那位胖真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絕巔,卻韜晦不顯,隱于平時的嬉笑怒罵中。

  今藏于軍中,隨陣而行。

  一朝翻掌雷霆動。

  他磅礴的身形并不移動,但整個廝殺戰場,一切被他所注意到的事物,都在引力斥力無限次地拉扯中,各歸其位,盡由其心。

  靈冥皇主無支恙反應果決,雖然難以承受此處戰場的巨大損失,卻選擇相信神魔君和淵吉的判斷,駕馭監天臺主動后撤。

  不能說他的動作不快,也不能說監天臺不夠強大。

  可是時空之門在一瞬間千萬次的重力急劇變化下,有了一個時空蕩漾的瞬間…第一時間后撤的監天臺,探出的那顆骨球城堡,不知怎么就已經落在重玄勝掌中。

  層層疊疊的肉山堆里,擠出重玄勝那雙總是瞇著笑的眼睛。

  當然因為他已經龐然如此,平時還很和善的笑,在千百倍地放大后,有一種幾乎驚散靈魂的恐怖。

  他笑著說:“本侯癡肥,挪身不易,今赴萬萬里之遙,背井離鄉…”

  這肉山般的侯爺,一巴掌扇回淵吉意欲關門的手,順勢撐在時空之門上空。另一手則抓住那骨球,拽著那監天臺,往正在轟鳴的戰場上拉:“煩請叫本侯吃口飽的,也算有緣眾生!”

  兩尊皇主,一尊魔君,填不了他的胃口。

  強如靈冥皇主無支恙,一眼就看到這份平平無奇的時空蕩漾,背后是多么復雜的引力斥力的計算,才能達到那一刻的“剛剛好”。

  也由此深知,人族又多了一個堪稱恐怖的強者。

  僅以力量的積累而論,還是絕巔層次的新手。可是力量運用的機巧繁雜,卻是他生平僅見。

  喀喀喀,喀喀喀。

  全力運轉的監天臺,發出不堪重負的喀嚓聲。

  這一刻這尊法天象地的巨人身,體現的是擔山填海的力量嗎?

  不。仍是那只與監天臺接觸大手,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力的拆解和壓制…驚人的算度!

  無支恙再不猶豫,也不認為自己現在應該試試這尊絕巔的斤兩。陡峭的光頭上,花紋扭曲,如蛇而游。

  他并起雙指,遙遙一切——

  果斷切斷了監天臺的一部分,將那顆骨球城堡,永遠地留在了這片戰場。

  此時此刻,曹皆引軍成籠,令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神溟飛騎左沖右突不得出。任由“小無極歸元陷空陣”在后絞殺,如一座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堤。

  滾滾血霧騰起,幾乎稠成了血云。

  血云下姜夢熊猛加幾輪重拳,將強大恐怖的神魔君,捶得只剩一顆腦袋!神魔二氣混淆于外,乍看倒像是顆圓潤寶珠。

  那一對黑色指虎的殺氣,結成實質性的濃云,載著姜夢熊行走。他提著手上這顆沉甸甸的神魔君的殘存,不緩不急地往時空門戶來。事已不可為。

  上過賭桌的人都知道。

  牌很差并不會輸很多。

  往往輸得傾家蕩產的那一把,是底牌非常漂亮,恍惚以為天命加身的時刻!

神魔君拿到了吳齋雪當年在臨淄落下的白骨尊神鮑玄鏡這顆棋,這顆極其隱秘,欺天欺世,隱于人族  霸國的棋子,的確帶給了他們必然勝利的指望。

  也將投入重注的他們,推向深淵。

  淵吉在被重玄勝扇回的那一刻,已經徹底絕望。但身為皇主,他沒有攤手放棄的資格。在這絕境之中,仍然要履行自己的責任。

  他的身形往后飛,借著這一刻排山倒海般的重玄推力,撞碎層層疊疊的虛空裂隙…又撞回了四面潰散的三叉神鋒軍陣里!

  一霎神念擴張,連接所有殘存海族戰士的意念,親掌全軍。

  亦是本能地目光巡游——

  鮑玄鏡!

  他只看到那個本來提劍隨著陳澤青廝殺的年輕朔方伯,這時已遠遠撤在戰局之外。在“方天行舟”某處崩潰的核心法陣前,正手腳并用地忙著什么。

  像是已經確定勝負后,著急忙慌地去搶修大陣。不愧大齊忠臣,人族天驕。

  但淵吉心里明白,此獠這是為了避免他們報復性的反擊,撤退還在他出手前。其人曾經超脫的眼界,在這絕巔的戰場,仍能居高臨下,如魚得水。

  此戰之后…恐怕就一飛沖天了。

  淵吉心中恨極,但沒有讓情緒干擾自己的行動。他第一時間合陣,卻只是強撐道軀,一霎仰身舉臂——

  嘩嘩嘩,嘩嘩嘩。

  忽有潮聲來,天境已浮海。

  來自神霄大陸東極惘海的浪花,輕輕觸摸海族戰士的臉龐。

  神霄世界開放,海族當然是第一時間溝通五海,探尋其質,握持其權。也的確取得了突破性的結果,在“東極惘海”和內海“荒澤”,都開始修筑海巢。

  甚至已經到了可以借力遠征的程度,引潮飛天境,滋養海族戰士疲憊的身軀。

  真實存在的呼嘯的海浪,奏成這一刻最動聽的樂章。

  得到淵吉庇護,加入無當海域征戰多年的水鷹慶,自忖必死而又見皇主回身的他,一時淚眼婆娑:“我還以為…皇主…已經放棄我等!”

  說是得到淵吉庇護,但淵吉此前其實并沒有真正見過這個無名王爵。

  只是聽說真王水鷹地藏的子孫,得罪了海族天驕驚弦王旗孝謙,他便隨意傳了一道口諭,讓手下把這名王爵帶回無當海域。

  也沒有什么別的心思,只是海族天驕凋敝,遠不如人族繁盛,不應損于內耗。

  此時驟聽此言,他心中亦是感慨頗多。

  但面上并無表情。

  他說:“如果是為了勝利我會這樣做的。”

  “如果是為了我自己活命…”

  他就此往后仰倒:“我名淵吉。”

  淵吉是他的名字,是他對海族的祝福,也是他的回答。

  這具傷痕累累的絕巔道軀,就此開裂,像是一條兜滿了璨光的皮囊,在皮囊開裂的這一刻,放出億萬道璨耀的光!

  璀璨光線鋪天蓋地向陳澤青和他的軍陣殺去。

  “疲獸呲血,其意在退。”陳澤青相信淵吉這一刻的搏命,并不是為了造成更多殺傷,而是為了保存有生力量。

  但天覆軍隨他血戰至此,已經死傷慘重,失去阻截的能力。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卻無法將這些將士的性命,全都填在淵吉的反撲里。

  故而墜回輪椅,引軍后撤。

  這一退,便容出流光穿隙的空當來。

  淵吉面裂如瓷,卻以光織天境,勾連了“小無極歸元陷空陣”的混沌漩渦,和時空門戶另一邊的監天臺。

  在諸炁煉性律道天,更容易撥動天律。道軀自裂這一刻所爆發出來的磅礴力量,改寫了時空秩序,創造了“躍遷”通道。

  譬如金鯉躍龍門,海族歷經幾個大時代的掙扎,也無非是為那最后一躍。

  “潛龍騰淵,天下大吉。”

  “成道之時以此立志。”

  “吾名淵吉——”

  “要你們記得,滄海不過龍伏之處,現世才是海族生息之地。”

  “將我安葬在彼!”

  璨耀之光不僅圈攏了無當海軍三叉神鋒。

  還游走天際,將援救神魔君未果的九貔魔軍,圈繞一層又一層。

  魔軍沐金輝,一時也如神。

  就像神魔君拼盡全力,拼著被姜夢熊當場捶死,也要喊出那一聲“陷阱”。

  其實海族援軍若至,有靈冥皇主加上監天臺出手,他怎么也能多出幾分生還機會,說不定就能逃脫。

  但他還是選擇叫破。

  此刻淵吉也如此。

  他沒有去怨怪魔族方情報的失誤,用諜的失敗…弱勢方是沒有宣泄情緒的余地的。必須要團結,寬容,才有可能贏得最終勝利。

  救下這支魔軍,是挽救諸天聯軍的希望。

  璨光驟滅。

  淵吉的絕巔道身已經消失。

  三叉神鋒和九貔魔軍,都已經轉移到監天臺的其中一顆骨球里。隨著時空之門的消散終于消失在時空漣漪的另一邊。

  這是淵吉作為皇主的最后一次出手,也是他與無支恙的最后一次合作。

  留在重玄勝掌中,被無支恙生生割下來的骨球城堡,其中還有許多海族的精英存在…他們自是不能再被挽救了。

  事實上無支恙也不可能將這顆骨球城堡完整留下。

  人族一旦將它拆解,很快就能洞悉監天臺的秘密。

  在資源貧瘠的滄海,能煉制出這等層次的寶具,已經是掏空海族家底,耗損無盡心血。萬沒有眼睜睜看著它廢棄的道理。

  所以…

  在時空之門消散的同時,這顆骨球城堡便爆發出恐怖的能量的反應。

  重玄勝及時握指成拳!

  他的拳心像是一個宇宙,其內空間不斷擴張又收縮,引力斥力的急劇變化,牽引著爆炸的威能,不斷拆解和剝離它的能量。

  最終使得這次爆炸,毫無波紋地湮滅在拳心里,只發出一聲極輕的——

  “砰。”

  像是他空握其拳,捏爆了一枚雞子。可也因為這場爆炸,他沒能阻止兩支軍隊的躍遷。

  無支恙的反應太敏銳,而淵吉以生命為代價的送行…太快,也太堅決了。

  姜夢熊只是往那消散的時空漣漪看了一眼,便提著那頭顱,走到了曹皆的神通戰場外。

  “小無極歸元陷空陣”仍然在戰場之外旋轉,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軍隊,仍然在戰場之中掙扎。

  曹皆已然進入更保守的戰爭姿態——

  當曹皆這樣的人開始計算士卒傷亡,盡量保存有生力量,就說明這場戰爭已經結束。

  姜夢熊本是強行鎮壓神魔君,以求解放戰力,將諸天聯軍的援軍一鍋端,現在援軍來不了,他也就慢吞吞地處理手中頭顱,爭取在不損耗太多本源的情況下,將神魔君徹底地抹去。連近在眼前的陣法,也不分心解決。

  當然他的靠近,本就給予神溟飛騎死亡的宣判,就連天禧皇主海祝,也是神色慘然!

  “蕩魔天君的天魔鎮…還真是很好用啊。”姜夢熊耐心處理著神魔君的頭顱,漫不經心地贊了句。

仍在法天象地狀態的重玄勝,這才睜開瞇縫的眼  睛,呵呵而笑:“神魔君身上有幾十個封鎮呢,在下也略有貢獻…大元帥豈可厚此薄彼”他揚掉如雪的骨粉,抬起大手,探進混淆的元力河流中,瞧來只是攪了幾下——那混淆的元力便自歸其序,陣中浮沉的混沌漩渦都無聲散去。

  這座“小無極歸元陷空陣”,也就崩解在空中,重歸這凡闕天境的秩序里。

  讓習慣扮豬吃老虎的大齊博望侯,第一次顯露絕巔的修為。讓用兵穩健的篤侯曹皆,潛于軍中,行刺客之事。讓大齊軍神姜夢熊,做個單純的打手…

  齊軍所圖,從一開始就不簡單。

  實際上這三個心臟的聚在一起,還擺出虛虛實實的行軍陣仗。本就是有其它的謀劃,都列出了好幾個大計劃,等著視情況執行。

  鮑玄鏡的密告,讓姜夢熊當場改變主意,決定就在這里大快朵頤,吞咽諸天絕巔,也果然取得豐碩勝果。

  “淵吉已死,無支恙已逃,神魔君被捏在掌中,海族已經放棄了你們!”

  曹皆的聲音回蕩在神通戰場:“神霄大好世界,本侯不介意許你們一片豐饒海域。他年回歸現世,認祖歸根,合于長河水族,也未嘗不是一條出路——從此刻開始計時,一刻鐘內,降者免死。”

  “一刻鐘后…”

  他語調輕緩,看起來實在不是一個很有殺氣的人,就這樣慢慢地道:“盡誅絕。”

  就這樣輕飄飄的一段話,神溟飛騎的軍陣已經生亂!

  組成軍陣的畢竟不是器械,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海族生靈。

  當希望被掐滅,前路被斬絕,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作為軍隊紐帶的海族王爵們,正高聲呼喝竭力恢復陣型。

  有的海族戰士當場都丟掉了兵刃,也有海族戰士大喊著“叛賊”,將逃兵斬殺。

  天禧皇主環視左右,終只有一聲長嘆:“軍法隊停下,不必再對同族舉刀!”

  他直面曹皆,不再注視任何一位同族:“今日慘敗,作為皇主我責無旁貸。并無顏面要求大家什么。”

  “你們追隨我這樣愚蠢的領袖,落到這樣的境地,還能血戰到這一刻,已經盡了作為戰士的責任。”

  “生死之間并不容易,我理解所有的選擇。”

  “我最后只想說一句——

  “他們現在肯接受投降,是因為我們展現了傷害他們的能力,更因為我們的同族還在戰斗。”

  “海族若不自強,即便淪為豬狗,也食糠咽泥,日復一日,吃不得肉。”

  “往后無論去哪里…勿忘此心,知辱自強。”

  他扯下染血的長袍一角,系在了額上,而后邁開大步:“想要投降活命的,留在原地。還要為海族戰斗的,隨我沖鋒!”

  海族難得的精銳之師,所謂神溟飛騎,就此分流。

  超過八成海族戰士,隨著天禧皇主沖鋒!

  像是一片蔚藍色的海潮,屢次三番地沖向長堤…逐漸歸于靜謐。

淵吉、海祝,接連兩尊絕巔的戰死,滋養了凡闕  天境,其所修行一生的積累,在最后的時刻,都還歸天地。

  今日一戰,齊人大放異彩。其中有好幾位,都必然揚名立萬!

  引軍對殺海族絕巔,全程不落下風,甚至抓住機會壓制對手的陳澤青,這時只是推著輪椅在“方天行舟”上空巡行,不時發出指令,布置種種善后事宜。

  必要的警戒不可少,星槎的搶修是第一要務。還有軍功的計算,傷員的治療,陣亡的統計,撫恤的上報…

  說來這已是一場必然震動整個神霄戰場的大勝。

  可仍不免千家哀哭,萬戶縞素。

  在這場戰爭里嶄露頭角的朔方伯鮑玄鏡,一早就在修補陣法,搶救物資,到處滅火,這時見得幸存的朝宇,張了張嘴:“良華兄和寶樹兄…”

  話到這里便止住,似和那言不能盡的哀意,一并咽在肚內。

  將軍難免陣上死!

  他表現出朔方鮑氏世代將門應有的覺悟。

  朝宇對他拱了拱手,表示自己的尊敬,和對袍澤的悼念。心知此戰之后,天下驚名,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伯爺,從此前路無拘…說不得就是下一個引領時代的驕子。

  神通戰場的勝負在這時已經體現,近萬名神溟飛騎的海族戰士,已然卸甲棄兵,正排著隊投降。

  損耗嚴重、面色蒼白的篤侯,已經割下了海祝的頭顱,正妥善地安置這些降兵。

  而鎮國大元帥在高空發出關于這場戰爭的最后一道軍令——

  “篤侯需要將養一段時日,本帥還要徹底鎮殺神魔君,接下來由博望侯全權主掌軍事!三軍受命,見他勝我!如陛下親臨!”

  將士們各自忙碌,各自舔舐傷口。

  贏得一切的鮑玄鏡正在勞動和慰問,要贏得更多…身形卻在這刻僵住了。

  他伸手還在修補面前的陣法,但怎么都無法將那塊枕香木,放到應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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