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氏一場祭祖大典,鬧得沸沸揚揚。
不僅姜無庸顏面大失,因為廉雀的激烈應對,于廉家本身,也未見光彩。
各地觀客紛紛離去,閑言碎語由此傳開。
但這些,也不是姜望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此時是在南遙城最豪華的酒樓里,姜望正與重玄勝說話。
“把十四皇子得罪得這么狠,真的不會對你有影響嗎?”姜望問。
今次他是欠了重玄勝一個大人情了。重玄勝的得失,是他唯一考慮的事情。
“影響當然會有,但總體來說,利大于弊。”
重玄勝仔細給他分析道:“當今陛下,一共有十七子九女。皇長子早已經被廢,如今還囚在宮中。太子是第二子。除此之外,也就三皇女、九皇子、十一皇子極具實力,有爭位的資格。”
“像我們重玄家這等家族,根本不會摻和到奪嫡之爭中。得不償失。無論誰繼位,都不可能薄待我重玄家。所以對于其他皇子皇女,我完全不用給他們面子,家族里也不會說什么。傳揚出去,反倒更證明了重玄家只對陛下忠誠,無心參與爭龍。”
胖子得意非常,笑得眼睛瞇在一處:“而對咱們來說。你賭斗得到了不菲的好處,咱們的名聲更是起來了。”
“你知道擊敗姜無庸說明什么嗎?說明你在通天境,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最強之列,許多人都會拿你跟王夷吾比較。而你是我的門客,你說說我該有多強?我今天拉出家底來壓姜無庸,就是要告訴那些人,應該要重新考慮站隊了!”
重玄勝只提好處,未提弊處,但姜望心里當然有數。
他靜靜聽完,只是點頭道:“你認真考慮過便好。”
說完,他拿起橫于膝上的長劍,起身往外走:“我們等會再走。廉雀讓我去找他,還有話要跟我說。”
“那個奇丑無比的打鐵娃?”
姜望頗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請不要這么說廉雀。還有,你難道強很多嗎?
“去吧去吧。”重玄勝滿不在乎地揮揮手。
待姜望走到門口,他又扭扭捏捏地道:“那個,替我給他道個歉。”
廉雀被逼得要自盡以證清白,固然是廉家占據主要責任,他重玄勝的冷嘲熱諷也起了很大作用。
從心底上來說,他確實敬重這等剛烈之人。
當然,堂堂重玄家未來家主(自封),親自道歉是不可能的。有好處除外。
作為廉氏年輕一代最杰出的十人之一,廉雀在南遙城自然也有自己的產業。
比如這處酒壚。
一甕一甕的烈酒就放在大廳,一碗一碗的舀給客人。只在二樓有寥寥幾間包廂,用于會客。
包括酒壚在內的這些產業,主要用于家中用度。
但也并不多,因為對權勢財富這些東西,廉雀向來不怎么感興趣。
去天府秘境是為了變得更強,變更強是為了鑄造更好的兵器,僅此而已。
本來趕走了姜無庸,姜望就準備跟重玄勝直接離開。但禁不住廉雀挽留,且廉氏高層在與姜無庸的合作告破之后,也有修好重玄氏的意思,因而便暫留了下來。
重玄勝可不會因為對這些人印象不好就非得擺出個你死我活的架勢,這一趟來南遙城,他的目的基本全部達成,沒什么好慪氣的。
欲謀大事,也不可能任由個人好惡左右決定。有些臺階你不接著,多的是人想幫你抽掉。那些競爭者,巴不得你摔個頭破血流。
姜望與重玄勝溝通過,便來到了酒壚。
走進包廂,廉雀已等候多時。
在鑄兵之外,他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但也先問道:“你的手還好吧?”
“些許小傷。”姜望笑了笑,他的手上纏了幾層紗布,倒也不影響活動:“你們鑄造兵器的時候,肯定沒少受過這種傷。”
“是啊。”廉雀有些感嘆,伸出手給姜望看,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傷疤和厚繭。
姜望手上也有厚繭,但主要集中在握劍的部分,指節處。完全沒有廉雀的手這么樣傷痕累累。
“我有一個朋友,前些年鑄兵的時候,火候沒控制好,爐子爆炸。因為太疲憊,沒能躲開,眼睛沒了。不是眼睛瞎了,瞎了倒還有機會治,去東王谷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多花錢,總有辦法的。是兩只眼睛沒了。”
“跟你感情很深吧?”
“啊,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他…現在怎么樣?”
“受不了打擊,當天就自殺了。”廉雀說得很平淡。
鑄兵師這個行當,的確不那么容易。既辛苦,又危險,還容易引人覬覦。鑄造出來的那些神兵利器,也往往是使用那些神兵利器的人名傳四海,鑄兵師大都默默無聞。
天下皆知覆軍殺將的主人是姜夢熊,又有幾個人記得,是誰為他鑄造的這一對指虎?
像廉氏這樣的鑄兵師圣地境況還好,地位和尊重都有,本身也不乏實力。但天下更多的是地位卑下、任勞任怨的普通匠戶。
這也是廉雀赴死,廉氏高層立刻服軟的原因之一。鑄出名器長相思的廉雀,對廉氏來說再不可能只是無足輕重的家族晚輩了,而是他們維持鑄兵師圣地位置的重要因素之一。
就算他們之前沒有想明白,在這次事件過后,也應該想清楚了。
姜望稍稍沉默。
因為廉雀不是一個需要安慰的人。
廉雀布滿老繭的手搭在桌上,說道:“其實特意讓你留下來,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你盡管說。”姜望道。
“這事還要從廉紹說起,你還記得廉紹嗎?”
那個在劍爐前對廉雀冷嘲熱諷的家伙…
姜望點點頭。
“我說過,他其實是個可憐人。”廉雀緩緩說道:“至于原因,就在于你還給我的那塊命牌…”
在廉雀的講述中,姜望得知了廉氏塵封的歷史。
當年廉氏故國破滅,廉氏舉族逃難遷移。
因為廉氏的鑄兵師傳承在彼時已經頗具名氣,一路上遭到各種追殺和背叛。
為了保全家族,保證家族鑄兵秘法不外泄,為了避免有人投敵…
當時的廉氏族長決定,為廉氏全族都煉制本命牌,交由對家族忠心耿耿的家老們看管。一有背叛,即殺無赦。
這些家老等閑不理俗事,但操縱著族人生殺大權。
這種規定,的確保全了廉氏的傳承。在當時凝聚了廉氏的力量,使廉氏得以在齊國扎下根來。從無到有建立起一個繁華的南遙城,更是躋身鑄兵師五大圣地之一。
但是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一時的應急之策,成了惡臭陳腐的家族規矩。
每一個廉氏的新生兒,生下來就要煉制命牌。還沒有擁有自己的意志,生死就已經控于人手。
最早的那些家老或者全都對家族忠心耿耿,但境轉人移。總有那么幾個無法使人信服的家老出現,總會有那么幾個敗類因此膨脹。
很多人不是認識不到這種規矩的問題所在,但那些掌控大權的既得利益者,已經根本放不下自己手里的權力了。
從現在的時間往前推,在百年之前,有一位天才橫溢的廉氏子弟。因為不滿于自己生下來性命就操于人手,暗生反叛之心。其人默默經營多年,勾連各方,布下大局。
最終引動各方勢力圍獵廉氏家族。
若不是當時的齊帝欲謀大戰,急需廉家出力鑄兵,發動大軍維護。那一次災難,廉氏就已經滅族。
盡管如此,災后的廉氏,聲勢也一落千丈,產業百不存一。
廉氏于災難之后重建。
可即便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廉氏那些家老仍不愿放棄生殺予奪的權力。
他們高高在上慣了,他們本身就是這么走過來的,受害于規矩,慢慢自己也活成了規矩的一部分。
只是自那以后,廉氏每代都會選出十個最優秀的家族子弟,家族承認他們有掌控自己命運的能力,退還命牌。
廉雀就是其中之一。
治洪之道,堵不如疏。這十個人看似是一種榮譽,究其本質,其實也只是一個宣泄的口子。
為什么廉鑄平、廉爐岳覺得一個家族子弟的個人榮譽不值一提,甚至沒有因之稍做考慮?因為在他們的思維中,家族子弟根本沒有違逆他們的可能。
他們根本沒有想象過,廉雀會與他們作對。
這種陳舊腐朽到已經發臭的規矩,在廉氏已經延續了太久。久到仿佛與生俱來,久到很少有人會覺得不對。
而廉紹,則是那些無法掌控自己命牌的廉氏族人。
是那些生死不能自主的大多數。
他也曾拼命努力過,為了那十個自由的名額。但每個人都是那樣拼命的,他差了一籌,從此就與那十人活在了兩個世界。
正因為他生來不能自主,怎么努力也無法得到,所以對于廉雀在天府秘境里把命牌交給姜望的行為,才格外的憤怒。
對他來說,如果他能拿到自己的命牌,死也不會再把它交出去。
他何嘗是憤恨廉雀。
他是憤怒于自己不得自由,更憤怒廉雀不珍惜這種自由!
緩緩說完這些,一壇酒已經見底。
廉雀倒提酒壇,甩了甩,只有兩滴酒液落下。
他放下酒壇,最后嘆道:“生在廉氏,一生受控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