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是一片沉寂了很久的土地,溝溝峁峁,斷崖高聳,黃土斑駁,長風蕭蕭。明季以來,全天下最可怕的饑荒降臨到了這片脆弱而古老的土地上。
黃土層下掩蓋的層層疊疊餓殍的尸首,其中或許有李自成的家人,也有李來亨的鄉親,無邊無際的黃土和無邊無際的風沙好像一聲無言的嘆息。
千百年來未曾停止過的西風猛烈吹拂,少年李懋亨正從米脂縱馬飛馳奔赴府谷戰場。在多爾袞和吳三桂的統帥下,總計達八萬人之眾的清軍已經開始渡河對延綏發動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勢。
袁宗第還不知道袁宗道和一萬右營老本兵全軍覆沒的消息,他因為感到守軍兵力吃緊,不得不下令將散居各地墾荒屯田的士卒都召集回來,緊急參與到這一場保衛大順桑梓故鄉的戰爭里。
李懋亨也是陜北清澗人,他歲數很小,看起來比楚闖中的少年英才張皮綆還要年輕不少,至多十四五歲的樣子。
大順軍席卷西北時,李懋亨還是一個幾乎在路旁被活活餓死的饑民。后來李自成占領延安以后,在老家開倉放糧、賑濟百姓,李懋亨才得以靠著這一口稀粥,撿回了性命。他因此立誓,一定要投奔闖營,參與到大順軍席卷天下的風暴里。
長年累月的饑民生活鍛煉出了李懋亨堅毅不拔的性格,而且他的雙親雖然早已被餓死,但邊鎮衛所出身的幼年生活,也讓李懋亨很快就鍛煉出了過人的弓馬騎術。
戰馬怒吼,大風獵獵,延綏守軍都知道多爾袞和吳三桂已將宣大一帶明軍兵馬搜括無遺,聚集起了一支聲勢駭人的大軍進攻陜北。
在這片亙古不變的土地上,狂風將黃河對岸傳來的戰塵吹進了高原上滿是褶皺的溝壑里。
李懋亨騎過了赫連勃勃攻伐過的古戰場,騎過了墾荒士卒留下的新田,騎過了前朝崇禎年間留下的一個又一個餓殍亂葬崗,他拔劍向天飛馳,遠望跌宕起伏的山梁,俯瞰泥沙俱下的黃河,目睹著滾滾升起的大漠狼煙,心中充滿了躁動的激情。
“保衛黃河,保衛延安,就是保衛大順!”
跟著李懋亨一起趕赴府谷參戰的,還有其他許多臨時放下了農具的墾荒士卒,有個經歷過許多年前闖軍低谷的老兵黯然道 “老掌盤走了,咱們的路還能走得通嗎?闖遍半個天下,難不成最后還要回家去做長工。”
李懋亨停住戰馬,他轉過身子,臉上洋溢著樂觀的戰斗熱情,高聲笑道 “老叔你在說什么喪氣話吶!韃子渡河來戰,我們當然要讓他有來無回。…你們聽風聲!”
李懋亨的話讓大家都豎起了耳朵,靜靜聽著西風送來的聲音 呼嘯的風聲里,人們已經隱約聽到了遠處大順軍兵馬咆哮怒吼的戰聲。他們又聽到了往南洶涌流動的黃河正在咆哮,咆哮著保衛延安的吼聲。
河西山岡萬丈高,黃河波濤亦萬丈高。
保衛黃河,保衛延安,就是在保衛大順。
李懋亨又指著遠處說“你們看,是大順軍的旗幟!”
這一隊才剛剛穿上盔甲、騎上戰馬的屯田老兵,都望了過去,那是另外一支正在向黃河邊上奔去的順軍隊伍。
他們大約是剛剛從哪個緣邊的堡壘里出來,行軍隊伍很不齊整,稀稀拉拉的,看起來大概有一千多人的樣子。
為首的將領是一個持鐵鞭的大胡子,他用鐵鞭指著李懋亨等人,傲然道 “你們是哪一支部隊的?都跟我走,馬上要趕去府谷。”
李懋亨還沒說話,他邊上那位資歷很老的順軍老兵就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幅活見鬼的樣子,對著那大胡子叫道 “孫胡子!他是曹文詔的部將孫守法!”
孫守法被人突然指認出過去的歷史來,臉上有點尷尬。他將鐵鞭收回,咳了兩聲說 “咳咳,我是駐防榆林的威武將軍孫守法,你們是哪一支部隊的人?都和我一起走吧。”
李懋亨聽到曹文詔的名字,感到有些耳熟。等到邊上的老兵們竊竊私語起來,他才想起來這是過去明朝一員威震陜西的秦軍名將,起義軍中許多有名的豪杰,都是被曹文詔擒殺的。
孫守法原是曹文詔麾下的一名游擊將軍,他因為和起義軍仇恨很深,曾經殺死過不少義軍中著名的豪帥。所以在李自成剛剛進軍西北時,孫守法不僅沒有歸誠大順,反而帶兵到終南山一帶聚嘯山林,試圖頑抗到底。
直到崇禎皇帝借師助剿,清軍趁機入關,又聯合洪承疇和孫傳庭在懷來宴會上謀殺了秦軍的督師孫傳庭。
本來一直在終南山中抵抗大順的孫守法,這才決心走出山林,投奔大順,為枉死的孫傳庭和孫守法那些同樣枉死在懷來宴會上的親朋老友們報仇。
孫守法驍勇善戰,他據守終南山的那段時間給羅汝才添了不少麻煩,關中順軍幾次進剿都沒能將孫守法徹底彈壓下去。
所以他歸誠大順以后,羅汝才馬上就舉薦孫守法為威武將軍,后來又調他到榆林一帶整頓當地的軍堡。此時孫守法就是抽調了一批邊塞堡壘上的守軍,趕往府谷參戰。
這些邊堡守軍編制零散,也缺乏野戰訓練,所以李懋亨等人遠遠望去,才覺得這一支隊伍隊形十分散亂,與其他善于野戰和機動的大順軍部隊,顯出很大差別。
雖然孫守法和不少順軍老將有仇,可他現在畢竟已經是大順軍中的一位威武將軍,軍階高于李懋亨等人。
包括那個闖軍老兵在內的所有人,也都覺得應該聽從孫守法的指揮。
孫守法自己隔著頭盔摸著后腦勺,心里還是有些不是滋味,感覺略顯尷尬。不過很快,遠方的狼煙和烽火就打破了兩支人馬之間奇怪的氛圍,孫守法望著那狼煙飄起的方向,不僅眉頭緊皺了起來,而且整個人的神色都變得異常凝重。
李懋亨好奇問道“孫將軍,這是哪里的狼煙告警了?”
“…是寧夏。”
孫守法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慢慢吐出幾個字說“寧夏方向有警。”
寧夏?
眾人都看著狼煙升起的方向,有人想起了在寧夏擔任節度使的人是一個叫做陳之龍的明朝降官。李自成進軍西北時,陳之龍是明朝監軍道,歸誠大順以后不久,就被提拔為了寧夏節度使。
“陳節度這個官怎么樣?有誰知道嗎?”李懋亨疑惑道。
孫守法則沉聲說“我認識陳之龍,他絕不是一個會真心歸誠大順的人…是誰讓他做的寧夏節度使?這是被他瞞騙過去了!”
有個軍官模樣的人接著說“大順以武御文,有制將軍節度節度使,應該不至于因為一個人出現問題吧。”
“寧夏制將軍是牛成虎,獲鹿大戰以前就跟隨大行皇帝出關了。”孫守法舉起鐵鞭憤恨一甩,罵道“寧夏有警!這必是陳之龍此人有變,我們腹背受敵,事情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