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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秦人不暇自哀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飛來榆林,袁宗第的神經已經麻木。他眼神平穩,從臉色里也看不出絲毫的緊張和慌亂。

周圍的親兵都在忙里忙外,有的在傳遞緊急的軍情文書,有的在取出兵器盔甲。有一名侍衛雙手捧著刀劍過來,急急問道  “大帥,府谷前線告急,清軍已有突破之勢,要不要將我們也調去前線”

  袁宗第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他手上還在飛快地寫著調動其他州縣兵馬的命令文書,字跡沉穩踏實,給人以強烈的可靠感。

  袁宗第連私塾都沒入過,也沒有受過什么蒙學。但他在大順軍中聽過不少文士和刀筆吏講解經史,自己又好學上進,一般的筆墨功夫當然是信手拈來,即便是舉人秀才一流人物,大抵看到袁宗第的字跡也會覺得此人必是正途科甲出身的士人。

  他久居于大順五營親權大帥的位置上,鎮之以靜的養氣功夫已經達到了很高水平。外面的紛紛擾擾都沒有打斷袁宗第自己的思考,他的每一次落筆,都意味著一條高效率的兵力調動命令,即便府谷防線已經搖搖欲墜,袁宗第估計兵力情況,也有信心在敵人突破以前,將后方兵馬調至前線。

  “鎮靜一些,越是強敵至境的時候,越要像謝安一般,示以閑暇,才不至于慌亂了軍心。”

侍衛聽不懂袁大帥這是在說些什么話,苦笑道  “羅汝才這王八蛋竟然叛變,咱們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啊。現在二爺在直羅被楊賊伏擊,全軍覆沒,延綏兵力已經吃緊到了極限,寧夏節度使陳之龍又趁機叛變,榆林和寧夏之間的臺堡,從鹽場堡、定邊營,到龍州城、清平堡,全讓陳之龍這個賊子攻陷了。”

  陳之龍過去是明朝監軍道,他的投降大順政權本來就心懷叵測,用他自己的話來講是“借其兵權,以待天時”。清軍對府谷的攻勢連連得手以后,陳之龍就通過邊墻以外的土默特部蒙古人渠道,寫密信聯絡清軍,相約夾擊大順軍。

袁宗第終于把筆擱到一邊,他將紙舉起,輕輕吹了一口氣說  “羅汝才生平只信奉一句話,賊不殺賊。天下間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背叛大順,唯獨羅汝才不可能。他要么是已經死在西安,要么就是被楊賊等人裹挾軟禁,楊賊必是詐以南陽公的名義欺詐曹營舊部。

  只要此事揭穿,平曹絕非難事。”

  “即便能夠平賊,我們又如何抵擋狗韃子大哥想得太簡單了”

  袁宗道身上負傷,還扎著白布,數處還能見到透過白布顯露出來的殷殷血跡。他語帶怨氣,對袁宗第這樣一幅閑適悠游的模樣極為不滿。

  “大哥,本來延綏就只有三萬兵馬。如今我無能,害死了一萬精兵,剩下兩萬人要防守榆林、延安這么廣闊的區域,背后有寧夏的陳之龍偷襲,南面有曹兵切斷了我們的糧秣,東面還有八萬清軍排山倒海地殺過來,你怎么還能坐得住”

  袁宗道唉聲嘆氣道“我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大哥理應殺掉我,以解全軍怨氣。我只恨不能死在抗清戰場之上否則,否則我早就自刎了。”

  “哈哈荒唐。”

袁宗第投筆一笑,說  “延綏一帶臺堡眾多,榆林、延安都是明朝經營了二百多年的險固要塞,多少年來沒有被外敵攻破了米脂是先帝的家鄉,桑梓百姓都知道,一旦順軍戰敗,不管是韃子還是明軍,一定會在米脂屠城,所以鄉親們都出錢出力,誓死和我們一同保衛陜北。

  地利人和皆在我,現在只看天時罷了。”

  “天時什么天時”

袁宗第手指南方,說  “關東援兵何時收復長安,這就是天時。天時是我們不能決定的事情,因此也不必杞人憂天。

  我們以一月為限,以榆林及延安兩座大城為支點,堅守二城。一月以后,若援軍尚不能至陜解圍,便聚兵棄城突圍,設法轉移去山西。一月以內,若大順軍能夠攻回陜西,則里應外合,不僅能夠轉敗為勝,應當還可以給來勢洶洶的韃子兵一記相當程度的回馬槍。”

  眾人看著袁宗第這樣一副沉穩閑適的樣子,心情也好像受到感染,有所放松了下來。

  其實現在的局勢,袁宗第比誰了解得都要更為深刻。他心知肚明延綏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二萬大順的老本精銳,稍有不慎,就將有全軍覆沒的風險。

  可是袁宗第同樣也從亂局之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不久前他調動各地前明降軍的命令,陸陸續續收到了回應。

  就連孫守法這樣和起義軍有著深仇大恨的曹文詔舊部,都率領舊部趕來榆林支援前線。當年宜君之戰孫守法以單騎擒殺擒點燈子和不沾泥等義軍豪帥,殺“賊”無數,因功被提拔為守備,又與闖王高迎祥大戰,高迎祥棄馬入溝中而逃,孫守法也棄馬鉆入溝中追趕,最后生擒高迎祥被授為參將,又提升為副總兵。

翻山鷂高杰被明軍招安時,就是孫守法作為使者往來兩營之間傳遞消息。孫胡子和高杰多年來并肩作戰,有很深的感情,如今高杰被害于懷來,其子高元照反受到李自成的寬待,兩相對比,孫守法怎么可能還會歸順殺害了高杰的吳三桂  孫守法駐守營壘時,也有一些清軍的使者和官紳中的奸細,用爵位和金銀為誘餌,想要招撫孫胡子。但他不為所動,反將來使和奸細全部捉拿,押送榆林處死,秦人人心可用,于此可見。

  當大敵壓境的時候,并不是所有降軍降將都會一窩蜂的背叛大順,充當狗韃子的急先鋒,以襲擊順軍同袍或者獻上自己的汛地為首要任務。

  袁宗第心中感謝多爾袞做出的決策,如果不是睿酋帶著吳三桂一起進攻陜西,或許這些老秦軍們,還不會像現在的孫守法那樣積極幫助大順保衛延安。

吳三桂在懷來宴會上謀殺孫傳庭等人的做法,實在過于卑鄙和無恥。他濫殺無辜,幾乎把孫傳庭麾下的秦軍將佐一股腦全部屠殺干凈,這些秦軍將佐誰無家人在關中、誰無舊部在邊軍  懷來事變的影響是如此惡劣和深遠,吳三桂鼠目寸光,貪圖一時之利,實際上卻已經將陜西三邊邊軍的人心徹底推向了大順一方。

  袁宗第振袖起身,慨然道“吳三桂以陰謀詭計暗殺孫傳庭,已經不容于秦人。清軍派吳三桂入關,這就好像項羽以三秦王鎮壓關中,是將自絕于陜西父老。秦軍之中稍有人心者,誰能復為懷來兇手的走狗呢”

  他讓手下親兵將自己寫好的兵力調動文書一一派發下去,又鼓勵大家不要為表面上的壓力所困惑,敵人看似來勢洶洶,可是大順軍的潛實力其實連他們這些自己人都還沒有完全意識到。

  很快就有延安來人沖進帥府之中,袁宗道認識此人此人名叫王永強,原是明朝延安府守軍將領,歸誠大順以后至今已做到威武將軍位置。

  王永強是陜西吳堡縣人,亦是老秦軍出身。他的老家吳堡處在黃河邊上,這時候已經遭到清軍的猛烈攻擊,當地守軍數量不多,可是居民大多都主動上城墻和順軍同生共死,并力堅守,所以城防至今還未出現任何大的危機。

  王永強也帶著一支兵馬趕來增援前線,不過他要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大帥我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將要上報”

  袁宗第不動聲色,先為王永強倒茶以后,才說“王將軍坐下來喝杯茶,慢慢說,不要著急。”

  王永強卻火急火燎說“大帥大帥,我老弟王永鎮在董學禮麾下任都尉,他有重要軍情送來”

  “咦”

  袁宗第略略吃驚,董學禮原是明朝寧夏花馬池副將,歸誠大順以后先任威武將軍,后來因為招降部將有功,李自成已有打算提拔董學禮為寧夏果毅將軍,只是因為大軍出關,這件事情就先擱置了下來。

  但是就袁宗第所知,之前寧夏節度使陳之龍叛變,就是得到了董學禮的鼎力支持。董學禮以兵力脅迫寧夏文武官吏,全部跟隨陳之龍叛離大順,才使得寧夏一鎮之地,處處烽火,徹底糜爛,不可補救。

  袁宗第沉住氣,決定先不去質問王永強弟弟跟隨董學禮一起叛變的事情,而是問道“董學禮已經叛變,你弟弟在他軍中傳來軍情,是否是關系董學禮所部的內情秘聞”

王永強卻壓低了聲音,說“陳逆叛變以后,派董學禮帶兵襲擊緣邊各堡。董賊現在屯兵在寧夏和榆林之間的龍州城,派人至邊墻外勾結套虜,想引蒙古韃子入關,秦兵聞之全都不勝憤慨。秦兵都是祖祖輩輩和套虜打仗,誰家沒有一個叔伯、一個父祖親戚死在套虜的手上  本來董賊背叛大順,妄圖迎韃子入陜,已經是不得人心,現在更勾連套虜,凡有心腸者,誰能忍得了”

  “然后呢”

  “然后我弟弟王永鎮就聯合另外幾個軍官,趁軍議時突然發難,已將董學禮亂刀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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