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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延安府野豬嶺

  天空澄藍似海,白云雪白如浪,八月的黃土高原,既有深黃色風沙席卷,也有被染上青綠色的千溝萬壑。

  錦繡般的綠覆蓋了大地裸露的貧瘠筋骨,高低起伏間,卻又隱隱露出質樸剛健的褐色地層,草地上到處都是點點似星子般,黃色的蒲公英花,大順軍的騎兵飛馳而過,揚起的戰塵與旋風,就把這些蒲公英花吹上了天際。

  它們愈飄愈遠,化在了藍天里,幾只灰羽的烏鴉在飽餐后,一邊歡快地叫著,一邊像是海里遨游的魚兒飛了過去。

  地平線的山嶺處,一顆顆樹屹立山坡,站成了一個個人;一個個人守住山谷,立起了清軍的旗幟,又成了一片片林。

  廣袤的黃土大地上,一座古老的高原正在坍塌。

  八月間,陜北的風勢減弱,風姿飄逸。整個夏天基本上刮的是輕柔的微風,風姿翩翩,徐徐而來,但李來亨卻從這清逸的風中,嗅到了硝煙與血腥味的氣息。

  大順軍軍隊站定隊列,列陣于延安府甘泉縣南面的野豬峽前。野豬峽峽口險窄,為戍守重地,此時峽谷之上,已經站滿了清軍士兵,峽口兩側,還修筑了簡易的木制營壘,放置了八旗軍使用的重型紅夷大炮。

  李來亨帶來留下了羅戴恩和羅顏清在臨潼收治難民,自己則設法集結了將近兩萬人的軍隊,把包括高汝利、王良智在內的明朝降軍,還有米剌印率領的河西軍隊,都帶了過來,北上延安府,準備救出袁宗第率領的陜北守軍。

  清軍方面,多爾袞也不會坐視李來亨從容北上。他雖然還在猛烈強攻著寧夏、榆林、延安三城,但是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攻城戰斗,這三座鞏固堅實的要壘,已經顯露出了動搖之勢。

  順軍元從多陜北人,延安府的米脂縣又是李自成的桑梓之地,這里還有李自成剛剛重修不久的李氏祖墳,本地人都知道,一旦順軍戰敗,清軍,還有那些痛恨大順的官紳,都一定會屠滅米脂。

  所以陜北人,特別是延安人,對于大順軍的支持也達到了全力以赴的地步。平民百姓紛紛走上城墻,協助袁宗第守城,人們從自己的口糧中設法擠出一點點來,想拿去接濟守軍,但又被袁宗第拒絕了——畢竟延安作為大順的防御重點,儲糧至少在幾個月內是不用擔心的。

  但是經過多爾袞和吳三桂將近一個月時間的猛烈進攻,堅如磐石的陜北三城,即便在名將袁宗第、王永強、孫守法等人的防守下,由于寡不敵眾的緣故,也終于走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

  多爾袞因此可以騰出手來,調集了三萬多人的部隊,既然滿洲八旗兵,也有外藩蒙古兵,連吳三桂都帶著大約三千名精銳的家丁,跟隨睿王趕到了地勢險要的野豬嶺布防。

  李來亨看著山坡上嚴陣以待的清軍陣列,臉上并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難色。他神情看起來依舊輕松自在,顯露出一種淡然閑適的自信感。

  “初唐時,梁師都與突厥聯軍南下寇關中,營壘就是建立在此處。”

  張皮綆問道:“就是在這野豬嶺上嗎?”

  一位在軍前贊畫機要的陜西本地文士,大著膽子湊上來說:

  “張制帥,這是《舊唐書》里梁師都傳的內容,梁師都就和現在賣國求榮、投身夷狄的吳三桂一樣,都是投降了韃子的狗漢奸。唐初名將延州總管段德操數次在陜北打敗了梁師都,段德操是北齊名將段韶之子,小人聽聞制帥亦是大順元從之后,果與段德操相似,今后一定也能夠擊破吳三桂。”

  大順處處以盛唐典章禮樂為標榜,李來亨更是常常自己派說書人到民間去制造他是“太原公子再生”的輿論。

  這些歸誠大順的陜西籍貫文人士紳,大多已經認為順軍撤離以后,西北必定大亂,桑梓將遭到一次空前的劫難,只有全力支持李來亨,才能有驅逐韃虜,重新收拾關西江山的機會。

  所以李來亨在臨潼開醫科科舉招攬郎中時,居然還有不少不愿意舉兵叛亂的官紳,從鳳翔、平涼、慶陽,乃至于蘭州等地,千里迢迢舉家奔至長安附近,主動放棄祖業田產,要跟隨大順軍撤離關中。

  這位在軍前贊畫機要的文士,就是其中之一。

  其實張皮綆的父親,不過是闖營早期的一員小卒而已,但李來亨聽他說話十分好聽,就笑道:“這位先生名諱是何?孤要記得你的名字。”

  文士當即大喜道:“小人…小臣杜崇禮,字歸仁,富平人士,中舉人功名不久,尚未授明朝之官,大順王師便入卷甲入關。小臣早先曾寫過數篇萬言策論,進言于牛太師,只不知何故未有回復。今幸蒙晉王殿下看中,跟隨軍前,自當粉身以報。”

  李來亨指著前方野豬嶺上層層疊疊,防守異常森嚴的清軍,問道:

  “孤觀清軍軍勢,約有三萬之數。兵力在我軍以上,又占有地利,以逸待勞,杜生以為當如何破敵?”

  現在李來亨突然咨詢自己軍事實務,杜崇禮全不能答,不禁汗流浹背。但杜崇禮畢竟是明末的舉人,即便不通于實務,也擅長用六經注我故弄玄虛一番。眼看答不出來有前程盡毀之虞,杜崇禮也只有硬著頭皮侃侃而談:

  “大王英明神武,必然早有成謨,小臣哪敢班門弄斧?《易經》說得好,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多酋兵強馬壯、占據高地,顯是亢龍,必有災禍。殿下則為潛龍,只要謹慎行事必能抓住多酋的漏洞,一舉摧破。又《孫子兵法》云,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東虜不露出破綻,我軍就防守;東虜露出破綻,我軍就進攻。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如此則為萬全之策。”

  李來亨聽他洋洋灑灑說了半天,看似面面俱到其實全不得要領,知道杜崇禮是一個明末常見的空疏學人,亦不與他計較,只微微一笑:“杜先生所言甚是,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孤王已有破敵之策。”

  李來亨將馬鞭緊握在手里,凝目注視著遠方野豬嶺上的清軍,直到清軍中軍一面黃色大纛終于開始移動時,他半皺著的眉頭才完全松開,以鞭遙指山嶺說:

“韃虜久攻延安不下,士氣已衰,如今兵力雖眾,卻逡巡不前,坐視我援軍云集,正是暮氣已深了  多爾袞最大的優勢是占據有利的地形,如果是我站在清軍一側用兵,豈會這樣將旗幟全部展開?簡直是自己要將所有兵力暴露給敵人砍。這完全不合于兵法,皮綆,你以為清軍如此用兵,目的何在?”

  張皮綆吃了一驚,不可思議道:

  “睿酋大張旗鼓,難道是想憑借威勢嚇退我們?他簡直是癡人做夢!大順軍的將士,豈會為這一點兵馬所嚇住。”

  李來亨則指著清軍的戰線部伍說道:

  “看,有信使來了。”

  僅僅一名白甲的八旗騎兵,手中、馬鞍上都沒有武器,只是握著一支清軍旗幟停在了大順軍的陣前。

  諸將都因此望向李來亨,李來亨則制止了順軍的攻擊,淡淡道:

  “我們也派使者去,看看多爾袞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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