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李來亨和清軍首次對抗的碭山之戰,若將其范圍擴大,把目光注射在全部的豫東范圍內,那么這一場“豫東戰役”,也可以算作是一場圍城打援的會戰。
陳永福自己就是被圍在馬牧集,他當然明白處在劣勢的一方脫離城防后的危殆局面。作為“豫東戰役”時的攻城方,李來亨也該十分清楚攻城者此時急于調動敵人的心態。
“調動敵人,野戰殲敵,誰握有主動權,誰就一定在打著這樣的算盤。”
陳永福的直言讓廳中的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劉芳亮臉色非常難看,他連連哼了好幾聲,又站起來想說點什么,一只手張開伸在半空,過了好久才又握了回來。
至于其他人,本來在李來亨看來,應當會立即反駁陳永福之語,要求真定守軍立刻援救東三城的郝搖旗,這時候反而支持了陳永福的意見。
郝搖旗畢竟早就不是那一個在龍駒寨偷雞摸狗的粗人了,他打過了多少場仗?李來亨經歷的每一場戰事里,郝搖旗沖鋒在前、撤退于后,多少次將生死置之度外,為大順的江山拼死奮斗。
現在命運將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真定,李來亨和劉芳亮的選擇或許將關系著天下、東亞、世界,在這往后數百年間的命運。
郝搖旗能夠說些什么嗎?他又需要說些什么呢?
郝搖旗單膝跪下,這一位素來表現為“無他腸”的豪爽粗直猛將,用李來亨幾乎沒有聽過的堅定語氣說道:
“俺與陳永福是一個主意,真定守軍絕對不可以輕易出動。只要頂過這幾天,等到萬歲帶大兵趕到,再立即反攻也不遲。”
“不遲?”劉芳亮一邊搖著頭一邊冷笑哼道,“二十萬大軍攻打深州,這幾天時間不知道東虜能夠投入多少部隊?
真定重要,武強、深州、晉州就不重要了嗎?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城破,不止是一城破。更是我們躲在城墻后面,坐視著其他弟兄的覆滅,坐視著其他百姓遭到屠戮。
士氣如何?軍心如何?這一筆賬何至于戰場之上呢!”
劉芳亮打定主意,他徑直穿過大廳,從堵滿大廳的幾十名參軍司參謀中間硬生生擠了過去。年輕的參謀們趕忙讓開道路,劉芳亮直走到大門處,背對著李來亨高舉起右手道:
“懦夫畏死終須死,沒有等來的勝利!”
李來亨看著跪在地上的陳永福和郝搖旗二人,既為他們的“不動”的勇氣嘆服,又被遠方的東三城牽扯內心。他望向方以仁,好像想要希求到什么幫助,但隨即立即就將目光轉回到了地圖上。
沒有人能幫自己做出抉擇。
“懦夫畏死終須死…”
刷的一聲李來亨從綠鯊魚皮包括的刀鞘中抽出佩刀,他一刀刺入桌面中心,松手后環視大廳一圈后,用不快但是極為堅定的腳步走到了劉芳亮的身后。
“劉師傅,我明白,懦夫畏死終須死,志士得仁幾成仁。我們拼了!必須救援深州!”
“好!”
劉芳亮轉過身來,和李來亨對拳于一處。
大廳內的幾十名參謀人員則紛紛跪在地上,接著方以仁、顧君恩、谷可成、郝搖旗、陳永福等人,也跟著跪在地上。
既然主帥李來亨和劉芳亮都做出了相同的決斷,那么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大順萬勝!”
方以仁終于露出一點笑容,溫言道:“皇太極攻深州,無論我們是救與不救,他都處在不敗之地。我們不救深州之圍,就極可能在陛下大軍出井陘口之前,坐視深州城破,使得大順軍的士氣未戰先衰。
但是我們全力出兵阻敵,又未必能夠真的解救深州。一旦稍有失利,不僅不能起到阻滯清軍攻勢的作用,反而可能讓皇太極抓住戰機,一口氣同時拿下真定和深州。
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戰場之上本來就沒有必勝的秘方,兩位君侯既然已經決斷,接下來就縱馬疾馳,讓我們等一等皇太極的劍究竟鋒銳不鋒銳吧。”
李來亨難得的放聲大笑,他的確是很少很少這樣充滿信心的暢懷大笑了。
隨侯斷言道:“勇者進,懦者退,進退之間,還需選擇嗎?大順軍的軍魂,本來就是永遠的進攻。皇太極…該讓關外的建奴,嘗一嘗新朝的開國之劍了!”
戰士們擁成一懷,諸將立即跟隨李來亨和劉芳亮投入馳援的準備之中,顧君恩帶著參軍司的參謀們馬上調集兵馬糧秣物資,真定城里的一切都在這個瞬間開始運轉了起來。
李來亨的耳中好像聽到了“咔”的一聲,美妙的像鑰匙正確打開大門的響聲,時間開始轉動,歷史正在前進,他放目遠眺,真定城上,日頭高懸,陽光閃耀,新朝啊新朝,一個新生政權的蓬勃朝氣,能不能沖垮從未失敗過的皇太極呢?
戰馬、火炮、刀槍、箭矢、盔甲、旗幟…一切軍旗輜重已經就位,劉芳亮本來打定主意讓李來亨留守真定,由自己率領援兵東進阻滯清軍的攻勢,但是李來亨不讓劉芳亮獨美一方,何況劉芳亮還缺乏指揮火炮作戰的經驗。
在大順軍之中,只有李來亨、李世威兩個人可以稱為火炮戰術的組織家,或許方以仁靠著他對火炮的了解和技術,還可以再算進半個名字。
以現在的情勢來看,李來亨可以相信沒有自己的組織,大順軍在炮戰上勢必處在下風。
他也知道此去東進阻敵的危險有多么大,自己的預備隊才多少人?還要處處留兵防守,大順軍的局勢太被動了、太不利了,真正可以說主動權大半落在皇太極的手上,順軍一旦出城,隨時可能被敵人用極為優勢的兵力抓住,而被迫于不利的戰機進行一場根本上不利于我的野戰。
“進攻、進攻…我們總要取回戰場上的主動權才有勝算。好直留下來,參軍司都留在真定,陳永福有守城的經驗,足可稱為守城的名將,也留下來…樂山,你要跟我走嗎?”
眾人已經走出大廳,室外的天氣比之廳內要涼爽了許多,可是方以仁這時候卻反而又有閑情雅致搖起折扇了。
他搖扇微笑道:“府主是以國士待我,還是以家仆待我?”
李來亨被他的問題問得臉色有些古怪,反問道:“是何差異?各是什么樣的結果?”
“哈哈哈!不論國士,不論家仆,我自當生死以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