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激動到破音:“遺忘癥是在‘神的視角’下產生的,我們的‘盲人摸象’模式相對安全,我這樣理解對嗎?”
姜若知道小師弟問的其實不是這個問題本。他問的是,我們可以從歷史的恥辱柱上摘下來,不再是邪惡科學家了嗎?
不等姜若答話,木軒先一桶冷水澆了下來:“我們無法證明。沒有人能證明。”
2009年前英國神經科學家亨利·馬克拉姆就說過他要在十年內用計算機模擬出人類的大腦。到了2019年他當然沒做到。而直到2043年,不但依然無人做到,甚至已經無人嘗試。想要嘗試的人不但申請不到經費,而且不用等開工就會被唾沫星子淹死——已經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個現實的計劃。
人類不了解自己的大腦。
不僅僅是腦科學領域,事實上從一百年前科學進入量子時代就已經舉步維艱,進一寸有進一寸的艱難。在經典力學時代人們相信世界上存在大一統定律,所謂的“TheTheoryofEverything”,可以給萬物以確定清晰的描述,而今天如此相信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甚至當你隨機翻開如今的頂級期刊,會發現科學家們越來越少使用簡潔清晰的表述。過去我們敢于假設yf,如今我們小心地討論y和x的相關。越來越復雜的圖表里面是越來越模糊的真相。我們把這稱作“系統科學觀”“統計學研究方法”,而事實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從紛亂的事實中提取出一條清晰的因果鏈。
人們所知越多,就越意識到世界是一個龐大的黑箱,我們其實一無所知。大家因此懷念牛頓的經典力學時代,那個確定的時代,那個公式優美而簡潔,我們相信自己可以破譯一切的時代。那是科學的童年時代,也是科學的黃金時代。
遺忘癥發生在人類沒有涉足過的維度,是我們的“黑箱領域”。人類對于遺忘癥的一切認知除了來自兩個真實的患者,全部都浸泡在猜想中。姜若和他的師兄弟是不是給數以萬計玩家埋下老年癡呆種子的罪人,需要二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去驗證。當理論無能為力時,實踐就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方式。
二十年。那么漫長,幾乎就是一生。
沈攸喃喃道:“起碼有希望不是嗎?”
也不能除了等待什么都不做。師兄弟商量后,寫了一篇論文:
論“神明視角”與“盲人摸象”:進化算法中的內存分配。
他們謹慎地把論文投到了一家并不算頂級的期刊,本以為應該門庭冷落無人問津,結果因為被審稿人引用進了自己的大火頂刊文章,再一次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學術圈的反應很學術:這是一個邏輯上能夠自洽的猜想,但尚且有待實踐的檢驗。每年都有大量類似的猜想產生,發表在全世界各式各樣的刊物上,大部分都濺不起什么水花。但是由于“山海經”將VR游戲的“國民度”推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高度,凡是帶上“進化算法”“遺忘癥”這些關鍵詞的言論都會迅速引起廣泛的關注。
眾玩家第一反應:這又是哪個恰了爛錢來洗地的?
第二反應:等等這個作者,這不是共工大神嗎?
第三反應:麻麻這篇論文我看不懂!所以玩VR游戲到底會不會得遺忘癥?
玩家還要懵一段時間,反應最快的是資本。他們看到了讓整頓中的VR游戲改頭換面重出江湖的一種可能:以研究機構的形式。
遺忘癥實際上直指所有的VR應用,而很多應用如殘疾人復健和精神治療是不會被輕易取締的——人們不可能因噎廢食,因為罹患遺忘癥的可能就全盤放棄VR的廣大前景,從這個角度來說,姜若在“山海經”里發表的“全民遺忘癥群體免疫”理論并不是全無道理;最先拿VR游戲來開刀不過是因為游戲足夠“無用”而已。
以研究機構的名義,完全可以搭建一些特定VR場景,用于社會學和心理學實驗,參與者事實上與參與VR游戲并沒有太大的分別。科學固然也要講倫理,但許多涉及精神分析和心理學的人體實驗本就游走在灰色地帶。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國家,在一些國家別說倫理,連人命都沒有那么重要。
很多財團找上姜若,想要用進化算法打造一個VR科研機構——或者說名為科研機構的銷金窟。他們甚至想好了全方案,準備造出一座VR之城——把一個地方打造成旅游勝地有時候很簡單:只要能做一些其他地方不能做的事。譬如阿姆斯特丹紅燈區,又如賭城拉斯維加斯。資本就是這樣的無孔不入。
姜若心里冷笑著回絕了所有的邀請。雖然他知道他的回絕并不能阻止這樣一個地方的出現,區別只在于有沒有自己的參與,但這些人提醒了他,對VR場景應用的研究不能停止,無論是為了用VR實驗一定程度上代替現實實驗的初衷,還是為了收服自己從潘多拉盒子里放出來的魔鬼。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金葉破產清算的消息。剩余資產按照股份進行了分割,姜若拿到一部分計算資源,加上周周手上重新獨立出來的T細胞原有的算力,真的可以成立一家VR研究機構了。這個時候姜若才發現,最初那個“用進化算法的甜餅引金葉入局,通過縱‘山海經’最終控制金葉”的邪惡計劃雖然在執行的過程中一度被他遺忘了好幾次,但在一系列錯陽差以后,好像真的實現了。
墳頭草帶著他的網吧加入,一窮二白的師兄弟們技術入股,最后成立了一家提供VR應用場景外包和測評的公司,說白了就是為各種殘疾復健、植物人意識刺激、精神治療、戰術訓練等等需求的場景建模和DEBUG,順便對安全進行測評——這才是他們真正要做的研究。
在金葉尸體上成立的公司有個十分文青的名字叫“夢蝶”,取“莊周夢蝶”之意,LOGO是一只蝴蝶。拿到注冊證書的時候姜若有點恍惚,他覺得或許這本該是顧荻在做的事——如果當年她不曾選擇一條劍走偏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