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這次有女士的加盟,“夢蝶”公司沒有取一個像“大川科技”那樣草率的名字——周周畢竟是個取名很講究的人,從“t細胞”工作室可見一斑——但其他地方還是熟悉的草率。
因為t細胞致力于殘疾人再就業,曾與很多殘疾人復健產業勾搭,周周負責找客戶并兼職美工;木軒扮演莫得感情的技術人員,小師弟兼職熱情的銷售,姜若統籌全局,而愛上短視頻制作的墳頭草理所當然領了宣傳崗。
后來這家管理極度混亂基本上可以說是“逮住誰誰干活”的公司竟然活了很多年,連合伙人們自己都感到驚訝。
他們堅信這就是從技術上降維打擊的力量。
一般來說創業公司都會選擇一個金光閃閃的地段來提升自己的格調,但姜若一點都不想負擔金葉原本所在的秋城大學科技園區高昂的租金。墳頭草適時表示自家網吧樓上的電玩城經營不善倒閉,鋪面正在招租,幾個合伙人一商量,非常草率地拍板把二樓租了下來,于是“夢蝶”的選址就這樣定在了甘鎮。
直到很多年后,每當有業內人士想來瞻仰這家充滿掃地僧氣質的傳奇公司,搜到“甘鎮”的時候依然會露出懵逼的表情:這是什么地方?種甘蔗的小村子?
這時候就會有知情人跳出來:你知道不周山嗎?不周山腳下那個鎮子就叫甘鎮。
這么多年過去了,托姜若的福,孤兒院背后那座大山終于可以有姓名。
姜若本以為說服周周父母讓女兒陪自己在一個鳥不生蛋的鎮子上生活會是一場硬仗。有大川師兄前車之鑒,他已經做好準備迎接老泰山和丈母娘的雷霆之怒,想好了站在大門口蹲守三天三夜求婚101次以表誠意等諸多應對之策,甚至準備了一個ppt展示公司的前景和照顧好周周的決心——他見投資人都沒有這么上心——但沒想到這些準備全都沒用上。
周周父母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決定,甚至同意在甘鎮辦婚禮。一雙新人誰都不是甘鎮人,這樣一場婚禮除了幾個鐵桿兄弟根本不會有人參加,但周周父母覺得這樣可以降低婚禮上出現“恐怖襲擊”的概率——姜若可以對網上對于“遺忘癥始作俑者”的謾罵視而不見,但二老顯然已經有患上被迫害妄想癥的前兆。
這種順利沒有帶給姜若好心情。他清楚地明白周周父母為什么從不為難自己——在他們看來周周無論如何聰慧堅強自立,她首先是一個殘疾人。她的一切美好在輪椅面前全都不堪一提。只要有人肯娶她就是歡天喜地的事情了——這個人即使是一頭豬似乎也沒有關系。
周周一定覺得難堪。但縱使難堪她也要堅決地嫁人,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解開那個十幾年前她親手加諸于這個家庭的詛咒,放她的父母自由。
這種認知讓姜若覺得難過,但他決不會開口安慰,因為一切安慰都要首先揭破那種難堪。他還沒有步入婚姻,但已經無師自通了婚姻中的視而不見和絕口不提。
姜若帶走周周的時候一并帶走了包括輪椅、防止下肢壞死的按摩器材、復健儀器等等裝備,為此他不得不千里迢迢從濱城開車回甘鎮。這些神奇儀器讓姜若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照顧一個殘疾人的壓力。但他并不恐懼,甚至還有點興奮。這種興奮似乎無關愛情,而是一種詭異的英雄情結——七歲的小姜若想要做母親的英雄,可母親從一開始就沒有給他機會;十七歲的少年姜若曾經守護過王鳶,可是王鳶害怕他;如今姜若二十七歲,馬上就二十八歲,他的中二病似乎還是沒有治好,好在這一次他也許終于可以成為某人的騎士。
相比接未婚妻的大陣仗,公司開張則保持了他們一貫擇日不如撞日的草率風格。
眾人顯然不認為公司需要重新裝修,接手了二層原電玩城的地盤后,頂著光怪陸離的室內裝潢,搬來幾張辦公桌,基本上就可以原地開工。光速處理完喬遷事宜,姜若借走墳頭草的小電驢,騎回孤兒院去看望院長。
雖然多年未見,但姜若沒有感受到何為近鄉情怯,大概是把敏感多思全用在刻薄上了的緣故,他好像天生缺乏這類矯情的情緒。
姜若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門,一腳踩進院長辦公室,態度隨意得好像他只是剛去鎮上遛了一個彎回來,手里提的水果也是半路隨便買的,一點也不走心。姜若通常并不是一個沒有禮貌的后輩,但院長實在是一個讓你很難以看長輩的態度去對待的人。
在姜若的想象中,院長應該會隨意地向他招招手,仿佛招呼的是一條小狗而不是一個曾經差點把孤兒院點了的縱火犯,于是當他帶著這樣的想象跨進門看到的是個小女孩時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
院長不是天山童姥,當然不會變成一個小女孩。姜若很快把笑容從放蕩不羈少年式調整為鄰家大哥哥式:“院長不在?”
可能是孤兒院很少有男孩子,于是與異性缺乏交流的緣故,小女孩有點怯生生:“院長去訪學了。”
姜若一頭黑線:孤兒院院長還有“訪學”這種操作?想必又是漫游癖發作跑去其他孤兒院“參觀交流”了吧。
院長不在的時候她的辦公室自動變成公共閱覽室,姜若粗略掃了一眼,與十幾年前他離開的時候并無太大分別,從古典名著到當紅網文各種類型都有,光從書架很難看出主人的口味。桌上最顯眼的地方有一個特別精巧的小架子,類似書店里的“正在熱銷”或者“店長推薦”專區,上面放的都是院長自己寫的書。
早在院長的大學時代她就已經開始寫作了,據說院長和顧荻友誼的開端是院長覺得顧荻有女主氣質。
寫作三十多年,院長成功從撲街網絡寫手晉級為滯銷書作家。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用了三十多年的筆名叫“孤兒院院長”,是院長高中時候起的,據說來源于韓寒的話:“懂越多就越像這世界的孤兒,走越遠就越明白世界本是孤兒院”。也許在院長最初的想象里她的讀者是這個世界的孤兒,而她是在一片保留地里為他們寫故事的院長。三十多年過去,院長還是沒什么讀者,但她的理想卻從字面意思上得以實現。
女孩注意到姜若的視線,小聲說:“院長剛出了一本新書。”
姜若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女孩說:“是《秋城科幻故事》的續篇。”
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
《秋城科幻故事》是以顧荻學生時代的事為原型的系列短篇,姜若還記得第一篇就是“半夜雞叫”事件。
當事人早已仙逝,而現在這本書卻出續集了。
姜若顫巍巍地拿起那本書,視線在封面上的不周山停留了好一會兒,才視死如歸地翻開。
他做好了準備,就算這是一出狗血與魔幻齊飛,煽情共沙雕一色的《姜沉香尋母記》,也要把吐出來的血再咽回去。
然后他看到了扉頁上的話:
我們終于長大,變得世故通透平和,不再竭嘶底里。而這實沒有什么值得驕傲。
世故不過是迷茫,通透不過是妥協,平和不過是麻木。
唯有少年時的竭嘶底里,叫做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