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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章 喪鐘為誰而鳴

  小周周的出走要比韓小胖心機得多。

  雖然剛上小學一年級,但她和大多數其他小孩子一樣是聽父母講壞人拐賣小孩的故事長大的。在這些故事里,外面的世界仿佛一個巨大的狼窩,沒有父母牽著遛狗繩的小孩都是送進灰太狼嘴里的喜羊羊。雖然并不完全相信父母的這套說辭,但周周起碼直覺地明白一個人在外流浪是危險的。

  她不想被拐賣。她只是想嚇唬一下爸媽。

  怎么樣才能既離家出走,又保證能被父母找到呢?小周周想到了一個地方。

  小孩子的行動力是驚人的。第二天放學后,小周周沒有按照慣例站在校門口等家長來接,而是從學校側門悄悄地溜走了。

  這一天,天氣異常陰沉,低而厚的烏云預示著即將到來的不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但小周周不在乎——離家出走還要挑天氣么?她甚至覺得這樣才更應景。

  作為一個繪畫天賦驚人的孩子,小周周擁有與生俱來的強大空間感和場景記憶力,讓她完成了對一個孩子來說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自己一個人找到了父母非常喜歡的一家私廚,名叫“飲者人家”。

  要知道這家私廚在接近城郊的地方,離學校六公里多,以往都是周爸爸開車帶全家去。小周周在學校背后的街上隨機地上了一趟公交,一旦發覺方向不對就下來再換一趟,如此兜兜轉轉,結合她對路上標志性建筑物的記憶,花了接近兩個小時,最終找到店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小周周對店主說,“爸爸媽媽吵架,還要打我,我想在這里躲一躲。”

  聲淚俱下我見猶憐。

  店主是個接近三十歲,長得頗嫵媚的姑娘。這個年紀的女人其實并不一定對小孩子充滿愛心,但小周周一家是熟客,所以店主縱然不想摻和別人的家務事也無法把她拒之門外,還給她煮了一碗粥。

  到此小周周的計劃堪稱天衣無縫:店主姐姐既然認識她們一家,自然會照看她;而店主多半沒有她父母的電話,她要是賴著不走的話,最后大約只能報警送她回家。這樣一來一去肯定會耽誤很長時間,足夠父母焦頭爛額一陣子了。

  萬萬沒想到,第一個假設是正確的,第二個假設卻是錯誤的。

  粥喝到一半,小周周聽到店主在給她爸爸打電話。

  以小周周貧瘠的詞匯量實在無法準確地表達自己的心情,但被出賣的憤怒讓她從此認為這個長得好看的店主姐姐一定不是好人。

  電話打完,店主回頭一看,孩子不見了。

  周周無從得知店主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但想來她就是從那以后認定這孩子一定是個禍害。

  小周周其實無處可去。她還沒有來得及養成凡事準備planb的習慣,所以一旦計劃出了紕漏,便只有茫然。

  茫然中她下意識地跟在吃飯時坐她鄰桌的一對男女后面。當時那男人正對著她,長著一張怎么看也看不出帥氣的國字臉;而女人背對著她,雖然沒有看見臉,但光坐姿就比那男人要順眼多了。于是小周周撇撇嘴:鮮花插在牛糞上。

  以她當時過于簡陋的思維邏輯,未能意識到坐在一起吃飯的男女不一定是情侶。

  那對男女雖然是一起離開,但走著走著,卻拉開了一段距離。女人在前,男人落后十幾步。

  從“飲者人家”到公交車站,有一條近路,不過要穿過一個正在拆遷的小區。

  小區里的居民已經基本搬空了,只有稀疏的幾棟樓還亮著零星的燈。小周周跟到一半就有點后悔:實在是太陰森了。她甚至一并開始后悔起這次太過倉促的逃家——那是2022年冬天的濱城,在戶外行走實在是太冷了。

  正進退兩難的時候,她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落在后面的男人從皮夾里面掏出了一把刀。

  小周周從未想象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兇殺現場的目擊者。

  在她呆立當場的時候,也許是忽然的第六感讓男人發覺身后有人,也許是作案之前下意識的張望,總之他驀地扭頭,好似要往身后看。

  一道此時此刻忽然降落的閃電救了小周周的命。

  冬天原本是很少有雷雨的,但那道救命的閃電卻偏偏在那個恰好的時刻降臨,把他們背后的天空照得一片慘白,一并照亮了翻倒在路邊的一個巨大垃圾桶。

  走在前面的女人被閃電吸引了注意,回過頭來。圖窮匕見,拿著刀的男人再也顧不上回頭張望,猛地撲了過去。

  雷聲緊接著響起的時候,小周周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擊出了天靈蓋。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真的聽見和看見行兇的過程,記憶一片混亂,她在雷聲的掩護中連滾帶爬鉆進那個翻倒的大垃圾桶,縮在一片惡臭里面瑟瑟發抖。

  那是周周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可怕的一個夜晚。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垃圾桶上,風從開著的口子里呼呼地灌進來。小周周縮成一團,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對外界僅剩的感知是空氣中彌散的血腥味,但那很可能根本只是她的幻覺。

  冰雹其實并沒有下很久,但在小周周的感知里仿佛下了一輩子那么長。

  世界終于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城里響起了午夜的鐘聲。

  鐘樓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抬頭便能看到黑暗中那個最高的剪影。小周周經常聽到這樣的鐘聲,但這鐘聲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恐懼。

  后面的事她都不記得了。據說是父母報警以后派出所查了監控,發現她進了這個小區后再沒有出去。因為拆遷的緣故,小區里面沒有監控,最后幾乎搜遍整個小區才從垃圾桶里找到了她。

  再后來小周周出現了嚴重的ptsd。

  她說她看到殺人,但卻無法描述兇手和受害人的外貌。因為她記不起任何細節,這件事被當作她的囈語不了了之。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也以為自己真的忘記了,沒想到時隔六年之后,這段噩夢重又出現在她的面前。

  十二歲那年,父母剛剛開始鬧離婚的時候,周周其實還有點慶幸。她想你們終于打算放過彼此了啊。她甚至計劃好了在學校寄宿,從此可以對這個名存實亡的家眼不見心不煩。

  直到母親把新歡帶到她面前。

  原來這張臉孔她從未忘記。

  六年前所有的恐懼全部卷土重來,當母親說“叫叔叔”的時候,周周耳邊響起的,是那一夜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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