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和周周在火車站等著接大師兄。
車站是一座城市里最早醒來的地方,凌晨五點的車站已經人來人往。
周周腦袋歪在輪椅靠背上,一點一點的,給人一種脖子隨時要斷的錯覺,看起來異常難受。姜若插兜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來去匆匆的行人臉上呈現出焦急期待悲傷種種表情。
車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十幾年前,少年姜若蜷縮在車站過夜的那個冬天,好像也是一樣的行人一樣的表情。
十二歲的姜若,剛剛從漫長的等待和等待帶來的失望中解脫,迎來了充滿使命感的新的生活。
小姜若每天起得很早,第一個到鎮子上,沿著學校旁邊的小街幫每一個正在開門的小賣部清理垃圾。時間久了,大家都愿意讓他借用電話,不收錢。提到小姜若,大家都說是“電話小姜”,意為愛打電話的小姜。
小姜若從網上找到長串的名單,都是媽媽的故人。有她的高中大學同學老師,博士導師,訪學期間的室友;還有據說她常去的書店和咖啡店的店主,賣畫布顏料的畫室老板,寫過那篇爆款公號軟文的作者。
小姜若假裝成準備寫一篇失蹤才女專題報道的記者,照著名單一個一個撥通電話。十二歲的小姜若剛剛開始變聲,感謝變聲期的公鴨嗓,幫助他很好地掩飾了年齡。
同學說,喔你問咱班女神啊,當然記得啊。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女神就該是那個樣子吧?不愛說話,有點高冷,時間久了大家也就不怎么敢跟她搭話了。還有聯系嗎?我倒希望有呢,但是畢業就再沒有見過了——什么,失蹤?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什么時候的事?
室友說,她呀人倒是很好的,就是有點強迫癥,東西一定要放在固定的地方,我放錯了她一定要挪回去,連沐浴露洗面奶都要像站軍姿一樣從高到低排好......你懂吧?有時候有點怕她,一不小心就跟做錯事一樣。
軟文作者話最多,一通電話里就講了三個版本的狗血故事。過濾掉那些長篇大論的臆測,夾在其中的一條信息讓小姜若有點在意:注資金葉的海外財團REBORN,他們在海外好像什么生意都做一點,卻都做得不大,偏偏資本異常雄厚。這種公司的前身是什么實在很讓人懷疑。
更多的電話無法接通,也有的接通了卻一無所獲,比如她的博士導師一聽是記者在打聽顧荻,“啪”地就把電話掛斷了。
靠著為數不多的熱心人,小姜若慢慢拼湊出媽媽的人生軌跡:什么時候念書,什么時候畢業,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起再無音訊。
最后的線索斷在濱城。
她的同門師弟說,師姐失蹤前還跟我通過電話,說拿到了濱城工業大學的教職offer,還邀請我去看冰雕。怎么就失蹤了呢?
畫室老板說,她最后訂的一批顏料我給寄到濱城去了,后來就再沒從我這里買過東西了。在那邊找到了更好的顏料吧?語氣酸酸,仿佛控訴著“在外面找別的小妖精了吧。”
小姜若問,那批顏料簽收了嗎?
畫室老板被問得莫名其妙,簽收了啊,還給了我一個好評呢。哎還有買了東西不收的嗎?等等,記者同志,你之前說你要寫什么專題報道?失蹤才女?什么失蹤?
所有的信息都顯示,濱城是媽媽最后出現過的地方。
在濱城發生了什么?
去查。去濱城。
怎么去?
首先,得有錢。
小姜若想來想去,發現一個孩子如果不去當童工,似乎只有唯一合法賺錢的手段:賣廢品。
從此“電話小姜”又變成了“廢品小姜”。小姜若跑遍更多的街區幫忙倒垃圾,并在倒掉之前翻翻找找,刨出塑料瓶子、廢紙、易拉罐和鐵皮鐵釘等等有回收價值的東西,分門別類裝在撿來的破麻袋里面,再背到廢品站賣掉。
就這樣三塊五塊錢地慢慢積攢著。
終于攢夠去往濱城的火車票時,姜若已經十四歲。
本該是人見狗嫌的年紀,但是從男孩到少年原本應當經歷的那些叛逆也好懵懂也好,他都一無所覺。回憶中只有一個一個奮力刨著垃圾的清晨,他的手指越來越長,骨節漸漸分明,背著越來越重的麻袋,公鴨嗓漸漸變成了清醇的少年聲音。這是姜若對于成長僅有的記憶。
少年姜若第一次逃學,坐上了前往濱城的火車。
媽媽帶小姜若坐過高鐵,但這是他第一次坐這種K字打頭的慢吞吞的綠皮火車。這么慢,慢到一路的風景好像全都粘在車窗外面眷戀不去。
聚居生活的人類常常會有一種錯覺,以為世界是由一個一個散點組成的,每個點是一座你所知的城市或者村莊。而火車會打破這種錯覺,讓你看到散點與散點之間還有這么多或美麗或荒蕪的土地。
少年姜若輕輕地哼唱:
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這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來自一部很老很老的動畫片。這部動畫片播出的時候連媽媽都還是個孩子,離姜若出生還有很多年。只有在大山里的兒童福利院才會保存著這種來自上個世紀的錄像帶,用那臺年紀比姜若還大的錄像機和可能年紀比媽媽還大的老電視,放上個世紀的動畫片給孩子們看。
他們生活在如此人跡罕至的角落,以致于連文明的觸角都姍姍來遲。每當姜若回憶起孤兒院生涯時,常會有一種奇特的穿越感,讓那些記憶看起來比真實的時間久遠得多。
十幾年的時光倏忽而過,姜若重回濱城火車站。這一次他或許已經不是一個人。他在等人,同他一起等人的還有一位在輪椅上打瞌睡的女士。但他又似乎依然是一個人,在凌晨五點這個時刻,依然只有上個世紀的歌謠在他的耳邊淺唱輕吟,聊以相伴:
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我想你身不由己,每個念頭有新的夢境。
但愿你沒忘記,我永遠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