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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漂流

  喝多了酒,沈攸深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姜若還在電腦前面敲著鍵盤。

  大屏幕上,不周山的建模逐漸清晰,越來越接近真正的“山海經”。地圖上密密地標注了根據氣候與地貌推算,可能出現的植物:哪些有毒,哪些能入藥,哪些塊莖、葉子或者果實可以食用。當這些做得差不多時,姜若又開始尋找可以馴化的動物。

  眼看著他瀏覽了十多種似馬非馬似鹿非鹿的食草怪物,小師弟幽幽地說:“二師兄,你還記得你玩的叫‘山海經’,不是‘牧場物語’吧?”

  姜若睡下的時候已近黎明,短暫的淺眠后,窗外響起了清晨的人聲。意識尚不愿意醒來,但外面世界里嘈雜的聲音傳到耳畔卻又異常清晰。

  胡嬸和小孟在爭吵。胡嬸說你個死豬踹都踹不醒,小孟說你個母大蟲這才幾點吶?

  有人在拍對面早點鋪的店門,喊著怎么還不開門吶?我這還趕著上工呢快給我來份油條大肉包。

  小孩子不愿意上補習班,站在馬路中間磨蹭,拖一步走半步,大人氣急,招呼了一巴掌,結果可捅了馬蜂窩,孩子“撲通”坐下,“哇哇”嚎起來,像一只出了故障停不下來的尖叫雞。

  高分貝的聲音終于把姜若徹底吵醒,他翻身起來簡單洗漱,提上外賣箱子出門,胡嬸截住他說哎現在還沒有單呢?姜若怔忪了一下,放下箱子,說那我先出去轉轉有單了再叫我。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跟隨著魚貫而出奔赴各自崗位的人流,等到接近午間,他在稍稍變得冷清的街道上走過,那是人們上班或者睡午覺了;黃昏時他從歸家的人中間穿過,華燈初上,人們的腳步明顯不再那么急切;等到大部分的格子間都滅了燈,他借著最后的幾點昏黃的光在小巷里穿行。

  這座城市醒來然后睡去,而生活就在嘈雜和沉寂中往復循環。

  地穴已經成型,因為沙蠶隨時會從不知哪里鉆出來,為了阻隔腐蝕性粘液,蓋山人渾身涂了厚厚的黏土,像一群剛剛出土的兵馬俑。這種大蟲的存在也不全是壞事情,至少它們是很好的魚飼料。寒暑之水的一段被網兜隔離起來,里面的怪魚密度明顯高于平均水準,這是姜若的魚塘。

  相比之下畜牧就不那么順利了,不周山的動物大多野性難馴,最溫和的居然是食腐的狂鳥。姜若以魚干為餌,捕了很多狂鳥,捆住它們的翅膀,強迫它們改吃谷物,希望假以時日能馴化成類似雞的物種,但實在不抱多少希望。

  三千問和姜若一起,放飛了很多只風箏,風箏上畫一把朱紅色的矛,留下了一些只有族人才能看懂的記號,指示營地的所在,以期那些流落在外的族人能夠尋來。

  做完這一切后,姜若找到三千問,向他辭行。

  “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想要打敗寒荒,需要盟友。”

  姜若沉吟了一會,繼續道,“我不在的時候——”

  “我會照顧好族人。”三千問說,“我不敢夸口沒有你的幫助也能打敗寒荒,但當你回來,一定會看到一個更強大的蓋山。”

  “那好啊。”姜若說。

  眼前的一幕跟記憶中的畫面些許重疊,姜若不由笑了笑,生出摸一摸少年毛茸茸腦袋的沖動。但三千問已經不是孩子了,他是蓋山族的領頭人,所以姜若終究沒有伸手。

  三千問踢了一腳石頭,終于還是問道:“你要去多久?”

  “對我來說這點時間不值一提,但對你來說也許是很久。”

  “那個人呢?”

  姜若知道三千問指的是大肖。

  “他不是我的朋友。若是有利可圖,他或者也會幫助你們。”姜若說,“但你要記住,所謂神靈,大多自私怯懦,未必有作惡的膽量,但倘使你稍微傷害了他們的利益,便對你心懷怨恨。所以永遠不要相信他們。”

  “也包括你嗎?”

  “也包括我。”

  姜若忽然覺得很有意思,玩家視土著為“假人”,殊不知假人也在審視和利用著玩家。

  沒什么可說的了。姜若跳進寒暑之水,順流而下。

  水流在眼前合上,于是萬物都晃動起來。隔著厚厚的屏障,一切都顯得遙遠,卻也因為遙遠而安全。他看著夕陽沉沒,鳥群消失在山的那邊,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探究過山的那邊是什么,連翻過去看一看的愿望都沒有過,仿佛那是世界的盡頭。

  他在暗沉沉的黑夜里隨水漂流。岸邊傳來野獸咆哮廝殺的聲音,它們喝水的時候姜若看清了那是一種威猛的犬,紅色皮毛幽幽發光,像一團一團行將熄滅的火焰。它們叫天犬。

  然后愈來愈冷,姜若趕在河水完全封凍前破冰而出,兩岸是完全陌生的沼澤地,他已經越過萬重山。

  他在冰面上行走,從夜色昏沉一直走到晨光熹微,冬眠的蛇在河邊醒來,彈起攻擊第一個發現的活物,但這時腳下的冰碎裂了,姜若重又掉進水里,濺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第三天早上姜若漂到了寒荒的領地。準確地說,是曾經屬于蓋山族,而今已經屬于寒荒的領土。

  樹木正在抽芽,朱紅色的樹干和新生的綠葉相映。可是朱木林中豎著一個一個的人偶,都是蓋山人,全身涂滿松脂,大荒三百倍的時間流速讓松脂堅如磐石,蓋山人像琥珀里的昆蟲一樣凝固在臨死的情態。

  寒荒人大概是在炫耀他們的戰利品,或是威懾覬覦這一片樹林的其他部族,于是原本生機勃勃的樹林變成了恐怖蠟像館。

  姜若忽然不能理解,那些插手兩個部落征伐的玩家,為何選擇幫助寒荒。

  這時候一個寒荒人走到了河邊。一個女人。她解開黛色的頭發,對著河水中的影子梳妝。

  于是姜若理解了。

  女人的肌膚呈象牙色,近乎透明,臉頰和鼻尖上覆蓋著晶瑩的鱗片,長得并不完全像人類,但不妨礙她如玉砌就的美麗。與她的精雕玉琢相比,蓋山人就像一群制造過于粗劣甚至于捏歪了的殘疾猴子。

  女人看到了姜若。在對視的瞬間,姜若甚至能夠看到她澄澈的冰藍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的自己。

  姜若知道自己應該安靜地扮演一具尸體,但因著不知為何的心情,他突然裂開嘴燦爛地一笑,呲出一口白牙。

  “啊!啊——”

  女人尖叫,在站起來時絆得一個踉蹌。

  姜若忍不住笑起來,嗆了好幾口水。

  夜幕再一次降臨的時候,終于有兩個玩家經過漫長的跋涉,抵達了不周山腳下。可是不周山草舍已經變成了不周山地洞,所以他們放眼望去,只看到巨大山巒俯視下的荒莽的原野。

  來人是一個高胖男,一個瘦高女。高胖男的懷里抱著一顆巨大的蛋,當冷風吹來的時候他緊張地把蛋抱得更緊了一點,想來應該是鳥蛋——蛇蛋想必是不那么怕冷的。

  他懷抱著蛋,仰天長嚎:“說好的旅店呢——”

  瘦高女捅了捅他,“快別嚎了,看看那邊。”

  一大片土地被分隔成四四方方的許多塊,每塊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像平鋪在地面上的格子襯衫。

  顯見是有人耕作的結果。

  “我好像聽見了雞叫。咦,是雞嗎?”

  高胖男仰天灑淚:“店長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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