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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長夜

  第二天一早,姜若被沈攸窸窸窣窣起床的聲音吵醒,接著聽到大師兄迷迷糊糊地罵“咂個不讓人睡覺咧”。

  小師弟本科最后兩年去了國外交換,回來后就成了這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一到飯點就激動,天剛亮就跳起來買早點,油條餛燉灌湯包,一周內絕不重樣,風雨無阻,用他的話說,“睡懶覺每天要少吃一頓飯的,虧了”。

  姜若一慣淺眠,被吵醒就很難睡得著,于是伸手比了個“加一”,意思讓沈攸給他也帶一份。

  等早飯的工夫,姜若戴上耳機,他至今保持著聽早間新聞的詭異習慣,仿佛從上個世紀活到現在的老古董。

  “秋城全超導磁體托卡馬克裝置今日落成,這是全國第六座EAST,足見我國對可控核聚變研究領域的重視......”

  “你們這幫兔崽子,還睡?”

  新聞播報被一聲大喝打斷,只見一個壯大媽手舉鍋鏟闖進房間,一人一鏟,把師兄弟們從沙發上翻下來,“這是你們的店還是我的店?我都忙飛了,你們就在這睡覺?”

  木軒屁滾尿流往外跑,“胡嬸辛苦了!今天顧老師要開組會,我先回學校了!”

  已經畢業的大川和姜若沒有組會,就這么被隊友拋棄,大眼瞪小眼,還沒想出借口,便被胡嬸一手提溜一個拖去了后廚幫忙。

  準確說在后廚幫忙的只有姜若,大川師兄開著面包車去進貨了。

  姜若麻木地揀蔥摘菜,為自己的熟練嘆息。

  白天“大川燒烤”做外賣生意,訂的人不多,胡嬸掌勺,小孟盯訂單,姜若送外賣,三個人勉強夠用。小孟是胡嬸的相好,其實是個大叔。之所以叫小孟是為了和老孟區分開來——老孟是胡嬸的前夫。

  曾經送外賣的是小孟,但是經常有點外賣的姑娘留言,“為什么別人家送外賣是好看的小哥哥,到你們這里就是個摳腳大叔呢”?

  胡嬸看了留言,上上下下盯了姜若幾圈,直把姜若盯得毛骨悚然,然后滿意拍板,以后外賣都由姜若來送。

  姜若騎著他的小電瓶滿城跑了一天,晚上回來的時候,發現攤子正熱鬧。

  “這是不是蟲子?你就說是不是?大家來評評理啊,這燒烤攤吃出了蟲子!”

  姜若伸長脖子,越過一片烏泱泱的頭頂,總算看見了說話的漢子:腳踩長凳,手提竹簽,滿面油光,劉海在夜風中飛起,假發套眼看就要和頭皮質壁分離,光锃锃的腦門若隱若現,找不見發際線。

  姜若有點兒近視,又不愛戴眼鏡,瞇著眼睛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竹簽上的“蟲子”是什么玩意兒。

  然則看不見并不影響他信口胡說:“嗨,那不是本店的買一送一活動么。”

  漢子轉頭二百七十度,終于看見姜若,遂揚了揚下巴,“你是老板?”

  “買一送一,字面意思,”姜若說,“買一串,送一蟲子。”

  圍觀人群嘩然。

  胡嬸聽到動靜從后廚出來,舉著鍋鏟剛要開罵,見姜若朝她使眼色,登時會意,折回去抓了一大把簽子出來,細一看,每根簽上都串了一蟲,蝎子,蜘蛛,蜈蚣,螳螂,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人家不敢烤。

  見戲臺搭好了,姜若立即抑揚頓挫起來:“慶祝‘山海經’開服,限時活動咯,只送三天,蟲子任選。這位爺,不滿意咱換一只?”

  人群哄笑起來,其中不乏笑得十分會意者,可見在“山海經”里烤蟲子吃的,姜若不是獨一家。

  “來個蝎子!”

  “來個蜘蛛!要花的!”

  最初鬧事的漢子淹沒在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唯假發套上的劉海仍在迎風飛揚。

  姜若鉆回二樓時,看見師兄弟其余三人竟然是齊的,登時驚了一下,接著鄙視道:“我還以為沒人在呢!你們仨男的,看有人鬧事居然躲在樓上?慫不慫?”

  “胡嬸那一鍋鏟下去,哪用得著我們?”大川師兄擺手。

  “我這八百度近視,手無縛雞之力的,就別添亂了?”木軒做弱柳扶風狀。

  小師弟最不要臉,一指另外兩人:“他們拉著我,不讓去!”

  姜若翻著白眼撐開VR倉往里躺,“我先進了,你們等十點。”

  三人:“哎?等等,你現在就進?”

  姜若已經合上了棺材蓋,于是他們的話都說給了空氣。

  大屏幕上寂寞地顯示著游戲與現實時間換算:

  20:00~20:30 ——黃昏(南山一帶有赤鱬,狌狌出沒)

  20:30~22:00 ——夜間(南山一帶有獅子貓出沒)

  22:00~24:00 ——白天(推薦進入游戲活動)

  “山海經”沒有背景音樂,在以假亂真的“真實”里,已經不需要音樂的渲染。但每次姜若仰望晝夜之交的不周山時,還是覺得有什么旋律在腦海中奏響。他想大概是這一幕與記憶太過相似,因而頻頻地引起某種共鳴。

  是不是史詩一樣的畫面?

  忽然想起這句話,姜若不由笑了一下。

  眼前的不周山是這么地蒼茫和威嚴,彌漫著一種遠古的氣息,讓姜若恍然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古人,正和自己的祖先一樣,在荒莽的山間茹毛飲血,掙扎求生。

  可惜他沒有時間慢慢欣賞,在巨獸死后的無主的土地上,群魔亂舞就要開始了。

  寒暑之水果然又開始結冰,姜若在還很薄的冰面上敲了個洞,開始冰釣。魚鉤用的是昨天留下來的一根彎曲得很厲害的魚刺,上面串了一只變異的大蚯蚓。

  冰釣不甚順利,直到落日的余光沿著山的輪廓完全消失,他也只釣到一小條怪魚。不但小,而且很瘦,藍色鱗片都縮在了一起。看來今天注定要度過一個饑腸轆轆的夜晚。

  小瘦魚的生命力卻異常地頑強,開膛破肚上烤架半天,表皮已經燒得如同黑炭,居然還在蹦跶。最后姜若失去耐心,無視其掙扎直接送進嘴里,一口下去,腥氣混合著黑炭的味道,精準地詮釋了什么叫做皮糊心生。

  剛勉強咽下一口,系統:你食用“魚100”觸發了基因變異,變異片段抽取中......

  姜若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那口魚頓時不上不下地卡住,嗆得面紅耳赤。在他咳嗽不止的時候,一串串基因片段走馬燈一樣地在眼前旋轉,雙螺旋結構優雅而又悚然,最后替換了一個堿基。

  姜若不無僥幸地想,只換掉了一個堿基,應該沒事的吧?正想著,突然渾身一陣麻癢,伸手一摸,后背脊椎和四肢都開始覆蓋鱗片,觸感堅硬微涼。姜若心道我是不是要變成一條美男魚了,好在鱗片覆蓋到了腳踝和手腕后就不再生長,穿長袖完全看不出來,他才舒了一口氣。

  系統:恭喜玩家完成變異,防御增加,抗寒抗暑增加,習得技能:游泳。游泳狀態下體力二倍消耗。

  這便是意外之喜了,姜若頓時心情大好,歡樂地三兩口吃完了魚,琢磨著明天等河化凍,下水一試身手。

  姜若走到巨獸留下的骨架下面,開始為漫漫長夜做準備。根據他的判斷,巨獸遺留的氣息應當對其他野獸依然有威懾力,如果不周山還存在一個“安全區”,那么只能是這里。

  姜若收集了所有的碎骨,圍著骨架扎了一圈稀疏的籬笆,僅憑這些大概還不足以擋住野獸,于是每隔一米他又在籬笆上綁了火把,逐一點燃。一直用來叉魚的那根斷骨被姜若磨得更尖了一點,作為武器。做完這些還有一點時間,姜若編了張草席,往上一躺,保存體力。

  火把在外面圍了一圈,姜若躺在龐大的骨架下面,仿如某種儀式的祭品。幕天席地,頭頂的天幕因為沒有星辰而格外地怪異,唯有森然的白骨帶來一點稀薄的安全感。

  山風呼嘯,在穿過巨獸骨架的時候有些微的變調,還有燃燒著的草劈啪作響,除此之外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獸群靠近的時候是如此地安靜,直到綠瑩瑩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姜若才恍然驚覺。

  借著火光,姜若大致辨認出了那些影影綽綽的身形。這應該是種變異的野狼,除了體型小得多,和死去的巨獸一樣長著蜥蜴般的長尾,且也有一對小翅膀,讓姜若懷疑不周山的物種都是鳥類和恐龍雜交的后代。

  系統:發現蜥狼,習性未知,請玩家自行探索。

  黑暗中聚集了七只綠色的眼睛,應該有四匹狼,其中一匹是獨眼。姜若的手心微微出汗,心道僅憑巨獸遺留的氣息果然是不夠的。

  試探性的進攻開始了,一匹蜥狼猛得躍起,堪堪越過了獸骨籬笆,向姜若撲來。姜若抬起左手擋住脖頸,右手準確地把手里斷骨的尖銳端戳進了蜥狼腹部。這本該是兩敗俱傷的結果,沒想到蜥狼咬向姜若胳膊的時候,牙齒和魚鱗間竟然擦出了一串火花,姜若吃了一驚,沒想到所謂防御提升是提升到這種程度。

  出師不利的蜥狼痛叫一聲翻倒在地,又頑強地爬了起來就要繼續撲,突然狼群后邊傳來一聲長嚎,所有狼齊齊掉頭,受傷的蜥狼好幾次才跳過籬笆,也隨狼群而去。

  姜若不會自大地以為自己這么幾下子就能嚇退狼群,果然他聽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不是狼的,而是人的。狼群發現了更容易得手的獵物,自然放棄了姜若這個硬點子。

  姜若大呼走運,琢磨著昨天完全沒人,這倒霉的大兄弟莫非第一次進游戲?挑這個點上線也真是流年不利了。

  嘖嘖,叫得這么慘,怕不是沒關痛覺,新手吧?

  蜥狼的進攻從來悄無聲息,因而牙齒撕扯血肉的聲音就格外悚然,大兄弟開始還能哀嚎兩聲,之后就再沒有聲息了。

  蜥狼分食完畢,急急離開了。姜若側耳聽了一會,確定狼群已經遠離,這才拿了火把出去找大兄弟的遺體。

  姜若拖著草席去收尸,好在游戲多少做了綠化處理,大兄弟的骨頭白得像醫院里的標本,并不似想象中那么惡心。古有馬革裹尸,今有草席收尸,可惜草席編得倉促,時不時有骨頭從斗大的網格間距里掉出來,姜若一路撿,可算是把大兄弟齊齊整整搬回了巨獸骨架下面的根據地。

  越來越冷了,姜若估計后半夜不會再有襲擊,畢竟皮毛或是鱗甲再厚,也得在嚴寒降臨前尋找一個避風的地方。縱然有抗寒屬性,此刻他也開始牙齒打戰,為了保持基本的警覺,不想關掉所有的感官,只好對大兄弟說了聲抱歉,抽出草席裹在自己身上,任憑骨頭們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氣溫還在下降,荒原的土地上甚至析出了晶體,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凍住了,昨天的那種死亡寂靜重又席卷而來。

  姜若記憶里最冷的時刻是有一年冬至的濱城,那年他十六歲。他帶的錢甚至不夠回去的路費,當然沒法住哪怕最便宜的旅社,于是在濱城的寒夜里流浪街頭。

  少年姜若敲開一家家正在打烊的商鋪,拿出一張老照片,問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可是誰會去留意一個陌生人呢?對你來說至關重要的那個人,于他人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一。

  姜若縮在草席里,回想那個夜色中的濱城。今天的黑夜是一樣地寒冷,但他卻不似少年時的絕望。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清晰的路,只要堅持走下去就好了,走下去,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真相終將大白天下。

  這么想的時候他又覺得有力量,但很快發現其實是因為嚴寒環境使得他的抗寒能力開始得到鍛煉提升,姜若很驚訝一條其貌不揚的魚竟然擁有這么強大的基因。他點出面板看著自己的血條持續下降,不過下降的速度越來越慢,從數學極限來講應該永遠不會歸零,遂放下心來,開始專心發呆。

  黎明的時候他身邊的尸體出現詐尸的前兆,先是血肉飛速地重新長出來,然后傷口愈合,留下縱橫交錯的可怖傷疤。姜若這才知道原來玩家身上是會留下疤痕的。

  最后尸體抖了一抖,活了。

  “姜若?”

  面對著大肖驚愕的臉,姜若嘆了一口氣,這是什么孽緣?

  姜若向大肖伸出手,“老天大概很惡趣味,想讓世間仇敵終成兄弟,我也只好順應天意。你好兄弟,你是我在這地方見到的第一個活人,組個隊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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