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睜著眼睛愣神,片刻后瞇上眼睛,似是睡過去了,那陽光落在安寧白皙的脖頸上,映射出安詳的光。
幾個姑娘面面相覷,她們在說著陪嫁丫頭、甚至通房丫頭的話題,安寧居然也能睡的著。
再說了,哪有在浴室中睡的,也不怕著涼。
就在白玉盤想要搖醒安寧的時候,翠兒卻忽然制止了白玉盤,她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道:“罷了,就讓這個丫頭休息一會兒…一刻鐘,也不礙事。”
“嗯。”白玉盤點點頭,緊接著,因為安寧睡著了緣故,幾個姑娘沒有再說話,安心的享受著熱水帶來的慵懶和愜意。
安寧并沒有睡著。
她閉上了眼睛,用心感受著自己身上的佛印。
在她的識海深處藏著一座金剛寺,金剛寺中有一尊洗盡鉛華的彌陀佛,在彌陀佛下又有一個小沙彌。
小和尚一身袈裟,手持《法華經》,正認真的上著早課。
在小和尚的對面,還有一個梳著頭,吃著棗兒、露出甜甜笑容的小姑娘。
安寧走過去,牽住了小姑娘的手,取了一個棗兒吃下,旋即搶過小和尚手中的經書將其丟在了彌陀佛锃光瓦亮的腦門上,最后抓住小姑娘的手走出彌陀殿。
在她踏過門檻,離開彌陀殿的瞬間…一切都變了。
莊嚴肅穆的山門變成了蜿蜒緊湊的街道,一眾念佛的和尚變成了溫柔似水的姑娘,排排怒目金剛化作一個個盡職盡責的侍衛。
金剛寺變作了春風城。
再看吃著棗的姑娘,才發覺她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她就是安寧,安寧就是她。
“我又壞了規矩了。”安寧嘆息,識海心像最能表明一個人的內心。
可是規矩真的是很重要的東西,時間和空間混合而生的星河流轉是規矩的大框架,不知道是誰定下。
在這個框架之內,又衍生了太多了小規矩。
世人都在規矩里生活,這些人里有高興的,也有不高興的…可無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不能說自己是被“困”在規矩里的。
一方一圓,一筆一劃,簡簡單單的方圓劃分出了所有的立足之地。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所以…安寧承認規矩的重要性。
世界上有儒釋道。
儒門先生古言:“按照規矩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
這也是白夫子掛在嘴邊的話。
而對于道宮的松云子而言,所謂規矩就是“所行道也”,是既可以踩在腳下的路,也是虛無縹緲的大道。
讓安寧說,規矩就是禪宗所定的“律”。
其實若是拋開儒釋道這些修煉者,普通人是不明白“道”、“律”的分別的,普通人所能接觸到的、最初關于規矩的教條便來自于史記。
“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
說到底,所謂規矩就是普通人和修行者的最終追求,是懸于九天之上的果實,哪怕是驕傲如九霄上仙,也有一套自己的規矩。
安寧不認為自己是禪子就比九霄上仙高貴多少,因為哪怕是曾經于菩提樹下頓悟的佛,哪怕是飛升的仙人,仍舊要遵循規矩。
上面這些看似簡單的道理,卻是安寧在金剛寺想了許久才想明白的東西。
她去想這種事情是在告誡自己,規矩就是規矩,牢不可破,無論是人是仙還是祖,世上總有一條規矩能管著她,所以需要早一點去掉心里的嗔念,按照規矩去成為被佛祖選中的禪子,領導那些對她而言爺爺一般的老和尚…在這個大爭之世為佛門謀得最大的利益,守衛人族的安定。
其實不用臥松云與她說什么大道理,她什么都明白。
就好像龍女被選中后只能放棄女兒家的身份化作男人成佛一樣,她早晚也會步入龍女的后塵,在法華經上留下只言片語,像后世昭示著還有姑娘化男身成佛,說不得又是一樁美談。
事實上,安生和尚在金剛寺上吃齋念佛,即使什么有緣人都沒有遇到,她早晚也能想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徹底放棄女兒家的身份只是時間的上的問題。
可誰能想到,現在事情變成了這個樣子。
因為安生和尚知道自己是錯的,她需要改正,需要遇到一個有緣人,來化解她心中的嗔念,幫助她,領著她進入《法華》。
這個人本以為是可以走上空門的翠兒。
能以凡軀踏過凈土蓮宗的空門律,翠兒一定也是被選中的姑娘,可誰成想翠兒不僅沒有解開她的嗔念,反倒是堅定了她保持女兒身的信念…
不只是翠兒,準確的說翠兒只是一個契機,將她從成為禪子這條無比正確的道路上拖拽下來的,除了翠兒,還有無論什么事兒都對她柔聲細語、寵溺無比的常平憐。
以及那個知曉她身份,知曉她抗拒成為禪子是錯誤的卻依舊支持她的杜七…
杜七還說過,若是自己被人欺負了就告訴她,她會讓明燈替自己出氣。
一個個春風城的姑娘和從未經歷過的瑣事讓安生和尚徹底變成了安寧姑娘,此時的安寧寧愿在春風城做一個妓女生活一輩子,也不想成為禪子。
七姑娘說過:“其實你高興比什么都重要。”
這句話讓安寧愈發迷戀杜七,盡管她沒有像是粘著翠兒那般的表現出來…可是安寧真的十分重視杜七這個閨蜜。
當初杜七知道她抗拒成為禪子可能會導致劫難后卻依然選擇站在“安寧姑娘”的身后,她究竟有多么感動只有她自己知道。
安寧經常會想自己雖然憧憬、愛慕著翠兒姐,可如果七姑娘是一個男人,就憑她當時安慰自己的言語…讓她以身相許她都愿意。
能嫁給杜七,一定比做什么禪子要更加有意義。
在姑娘們驚詫的視線中,本來“熟睡”的安寧忽然睜開眼,伸手撥動面前的熱水,看著漣漪一道道的打在岸邊,不自覺的抓住了自己一頭長發,旋即雙手環胸。
她是女兒身就是女兒身,龍女會妥協,她不會。
安寧認為自己向來是自私的人。
人自私并沒有錯。
施主一粒米,大于須彌山。
她有因緣,將來說不定還會有姻緣。
她要做安寧,而不是安生和尚。
——曾經是這樣的。
安寧不舍的抓著自己的長發,看著白皙嬌嫩的皮膚,眼瞼微微顫動。
她不該這樣的。
她不該這樣的。
自私也需要有一個限度。
在春風城這般安定的日子呀…還能持續多久呢?
九霄上仙的出現,讓安寧想通了一些事情。
不說為了別人,哪怕是為了翠兒姐能夠繼續這般安穩的生活,她也必須扛起應該有的責任,穩定人道。
“…”安寧空洞的眼神逐漸回了神,露出一抹苦笑。
她有想過自己會在什么時候想清楚應該回東玄的事兒,興許是在菩提樹下,興許是金剛寺中,卻不想…居然是在姑娘們的浴池里。
如果在浴池里才能想明白,是不是說不成為姑娘就悟不了?
也不是。
她最在意的三個姑娘。
常平憐是春風城規矩的制定者。
杜七不是規矩的制定者,但是她一直在學習規矩。
翠兒則是小心謹慎的遵守規矩。
所以安寧覺得自己也要跟上姑娘們的腳步才行。
讓她堅定女兒身的是這三個姑娘。
讓她想明白的也是這三個姑娘。
真有趣。
“醒了?”翠兒意外的瞧著忽然驚醒的安寧,姑娘家坐著本就容易驚醒,倒也不意外,她問道:“昨晚沒睡好?我就說讓你去客房睡,非要和我擠。”
安寧看著三個盯著她看的姑娘,說道:“翠兒姐,我不想做和尚。”
“啊?”翠兒一愣,一臉茫然,許久后無奈的說道:“你這丫頭怎么還在想和尚的事兒…這話題都過去一年了。”
安寧也不回應,只是看著著翠兒那窈窕的身子,起身重新走到翠兒身邊坐下,手指穿過凌亂長發和頭發一起纏在翠兒的手臂上。
“又來了。”翠兒搖搖頭,她也習慣了被安寧纏著,只是…這次有點不一樣。
安寧拿起水果,咬了一口后左腮微鼓,說道:“翠兒姐,這果子好甜。”
“是很甜。”翠兒眨眨眼。
這丫頭…好像更可愛了。
是她的錯覺?還是因為安寧在沐浴,反正她覺得小丫頭比起往日更像一個女孩子。
翠兒不明白安寧是怎么了,可是也沒打算問,說不定只是小丫頭方才做了一個有趣的夢。
安寧抱著翠兒的手臂,黏在她的身上。
她此時有些理解七姑娘說過的,要珍惜和喜歡姑娘在一起的每一刻時間。
嗯,還有一些時日,倒也不急…畢竟對于老和尚來說,她能想明白就已經是佛祖保佑,不說十年,三五年還是可以等的。
“…”白玉盤在一旁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心道安寧姐姐真的很喜歡翠兒姐,甚至看起來都有些傻兮兮的了。
“對了,我在常姐姐的房間見過一本《法華經》,上面寫了一些讓人不喜歡的東西。”安寧靠在翠兒的肩頭,說道:“好像就是和尚寫的。”
“丫頭,和尚這一篇已經過去了,你怎么還提。”翠兒啐了一口。
“沒關系,我想聽。”白玉盤蹙眉問:“什么法華經?”
她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心底忽然就出現一股子煩躁感…十分的厭惡。
“講的是女人修佛的事情。”
“女人?”白玉盤不明白。
翠兒卻已經知道安寧要說什么了,她開口說道:“女身垢穢,非是法器,云何能得無上佛果?”
“翠兒姐就是翠兒姐。”安寧輕輕笑著,抱著翠兒更用力了。
白玉盤似懂非懂,盯著翠兒看。
“好了,安寧是說《法華經》上記載的龍女八歲成佛的典故,不過她想說的是應該是大佛看不上姑娘家,若是不變成男兒身…便不給你成佛。”翠兒嘆息:“姐姐我雖然不厭惡佛門,可是佛說眾生平等,可這哪里平等了?所以…也就不像以前那般信佛了。”
她是個信佛,后來又不信的姑娘,和秋屏有幾分類似。
翠兒的語氣很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氣,因為佛說的是對的,她們這些人本來就不干凈。
明燈沒有聽的太明白,可世上胡說八道的書多了,也不差這一本。
白玉盤卻不這么想,她呸了一聲,咬牙道:“原來是作踐姑娘家的玩意,這什么法華經…我看還是燒了的好,寫出這般經文的人也稱得上是大師?”
她不該這般失態,可就是忍不住。
“我也這么想,所以…我不喜歡和尚。”安寧跟著白玉盤咬牙切齒的說道:“做出這般經文的人,就應該下阿鼻無間地獄,對了…無間地獄也是出自《法華經》。”
“夠了夠了,你們說什么呢…”在翠兒的視角里,安寧和白玉盤忽然就同仇敵愾了?
“法華經也有許多卷的,龍女的故事只是其中一卷,你們怎么還恨上佛經了。”
“我反正是覺得不喜歡。”安寧說道:“我不喜歡和尚,翠兒姐會不高興嗎?”
“我有什么不高興的。”翠兒隨口說道:“不喜歡就不喜歡,我也不喜歡。”
安寧點頭,心道所以她才喜歡翠兒姐。
她想清楚要回東玄,和她不喜歡那女子是惡的規矩不沖突,因為她就是最純粹的女孩子。
白玉盤想起了自己的夢,沉默了一會兒,心道回去之后可以了解一下龍女成佛的故事。
尤其是龍女…
龍女。
這個名字很熟悉。
難道…她是因為以前流浪的時候聽說過這個故事,所以才留下了厭惡和尚的種子?
很有可能。
不然,她為什么會覺得和尚們那么討厭。
“安寧姐姐,之后的廟會有安排嗎?我聽公子說…有一些適合咱們這個年紀戴的首飾,可以去瞧瞧。”白玉盤和安寧聊著。
顯然,白玉盤因為這一件小事,更喜歡安寧了。
《法華經》的出現讓白玉盤找到了她不喜歡禪宗的理由…哪怕她們理解的是錯的,哪怕她們曲解了經文的真意,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就是不喜歡。
廳中,杜七放下手上的《禪通紀》,起身推開窗子,趁著縫隙看向云后的一抹金光,眉頭緊蹙。
她也不喜歡那經文。
所以說…
女子身惡?
小和尚怎么敢講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