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個孩子什么的,在杜十娘耳中多少有些曖昧,若是在以往,石閑定要順著七姨的話往上爬,對著杜十娘說幾句不要臉的話。
可今天石閑卻仿若未聞,轉而詢問七姨:“七姨,什么是過仙橋。”
七姨驚詫的看著石閑,不明白這個丫頭怎么忽然改了性子。
似是察覺到七姨的目光,石閑歪著臉朝她看來,眨了眨眼,給了七姨一個靈動和無奈的眼神。
石閑的視線似是一道利箭釘在七姨身旁的棺材上,七姨還迷糊著,杜十娘卻蹙眉,懂了。
是因為杜七在。
也是因為她今個剛警告過四閑不要亂說話。
杜十娘覺得石閑還算聽話,臉色緩和了一些。
“七姨,你說什么孩子,這不是已經有了一個?”杜十娘笑著指了一下站在不遠處的杜七。
“你說的是杜七還是明燈?”七姨反問。
杜十娘沒有思考就說道:“都是。”
明燈聽到杜十娘的話身子一顫,抓著杜七披風的手都松開了一些,小小的眸子微微顫動著,對于杜十娘的話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感受。
雖然…按照規矩來說她的名字是杜明燈,可因為杜十娘平日里在十樓里性子略微冷淡,無論是獎賞還是懲罰對她都幾乎沒有過…所以雖然明燈整日被翠兒“虐待”,可偶爾還是會產生自己不屬于十樓的錯覺。
現在從杜十娘口中聽到…自己算是十樓、甚至是她的孩子,明燈甚至鼻頭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杜七也算?”七姨追問。
杜十娘聞言不自然的瞧了一眼杜七,此時…陽光柔和地傾瀉而下,給站在窗邊的杜七披風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粉,杜十娘很自然的便聯想到了那披風和席帽之下的姑娘。
“大概…算吧。”杜十娘下意識的移開視線,這個小動作看的七姨很是驚訝,以往…杜十娘可不會逃避這種話。
她和杜七中間發生什么了?
十娘這是開了竅?
還有…杜七這丫頭進了屋居然還戴著帽子,有什么不能見人的?
七姨一時間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都咽了回去,輕輕搖頭,對著杜十娘說道:“一會兒我再問你和姑娘之間的事兒。四閑,你方才問我什么是過仙橋?”
“七姨我以為你聽不見我說話呢。”石閑撇嘴。
“行了,少和我鬧脾氣,有能耐沖著十娘去。”七姨嗤笑一聲,懟的石閑啞口無言,石閑組織語言正要找回幾分面子,便聽到七姨平靜說道:“我本來想著差不多還能活上了兩年,兩年之后就找個地兒葬了…不過現在看來一時半會也死不掉,為了不沖了年味的喜慶才挑了日子,沒想到你們兩個丫頭找了過來。”
聽到七姨一本正經說著關于死的話,石閑心肝輕顫,許久后說道:“七姨的身子好的很,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我還想在店里做夠了年齡,再賺幾年銀子就搬到七姨的院子,您不在,那我不得讓十娘欺負死。”
杜十娘:“…”
“石丫頭總算是說了一句人話。”就在這時候,溫梨推開門走了進來,只見溫梨褪下了白色的長裙,穿了一件暗八仙紋織紅袍,腰束淺色玉帶,長發發以一根玉簪固定,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女性的魅力。
“溫丫頭,你…打扮成這個樣子是要出去見相好的?”七姨笑著。
“呸,我才說石閑講了人話,你這個做姨娘的還不正經了。”溫梨走過來,不滿的輕輕拍了一下七姨的手,接著說道:“今個喜慶,還不許我換一身衣裳了,對了…這衣裳還好看?年前定做的,一次還沒穿過。”
溫梨轉了一圈,等待著姑娘們的評價。
“很好看,只是…在這個地兒真的合適嗎。”石閑瞧著眼前的兩具棺材,嗓子發干。
“有什么不合適,都是自己人。”七姨看著純白色的棺材,心道杜十娘和石閑年齡小不清楚,她的這個侍女還在的時候,與溫梨也是不錯的閨中蜜友,甚至…連這個鋪子都是兩個姑娘一起張羅起來的。
“很好看。”杜七如實說道。
“七姑娘覺得好看,便是真的好看了。”溫梨笑著,旋即站到了漆黑和純白的棺材旁,在正中間停住,張開雙手:“這兒是模擬墓室的景,四閑你問什么是過仙橋,若是將這個屋當成地宮,那么中間就是石室,在石室上開一個窗子,這個窗就被稱為過仙橋。”
石閑聽的有些迷糊,她看向杜十娘。
“你別看著我,我是知曉里頭的規矩的。”杜十娘說道,她正是因為知曉過仙橋的意義,所以才驚訝于七姨和她的侍女之間的感情。
杜七也很好奇,她是第一次聽說“過仙橋”的說法,十分的感興趣。
畢竟…沾染了一個“仙”字。
過仙橋…過仙橋,難道是說過了這座橋就可以成仙?世上竟然還有除開飛升之外的成仙法?
杜七的眼睛閃閃發亮,昂著頭沖著溫梨的方向,上半身細微的前后搖晃,就差將期待幾個字寫在了臉上。
溫梨本懶得和石閑解釋太多,可是見到杜七那好奇的模樣,留住了耐心,細致的說道:“南荒的墓早期大多為單人墓葬,直到三百年前,夫妻合葬墓才開始在南荒出現。”
“怎么可能。”石閑否認道:“溫姨,十娘教我的《詩經》上有說谷則異室,死則同穴,合葬墓不該是近些年才有的東西。”
“我是做喪儀的,你懂還是我懂?”溫梨給了石閑一個白眼,旋即溫和的為同樣不理解的杜七解釋道:“七姑娘,三百年前所說的合葬,都是并穴合葬,而非同穴而葬,并穴墓本質上是兩座墓,只是相距很近,算是葬在一起。”
“原來是這樣。”杜七輕輕點頭,她以往不知道這些,也沒有人與她說過人死了要入土埋葬的事情…還蠻有趣的。
說起來,海棠埋在月亮上,不知該算是什么墓。
石閑也早就適應了被區別對待,她詢問道:“過仙橋是什么?”
“我不是說了?過仙橋就是合葬墓穴中相連的兩個墓室之間有一扇小窗。這種構造的在喪儀鋪子的規矩里過仙橋。”溫梨說著,隱晦了看了一眼七姨,發覺七姨點頭后才繼續說道:“過仙橋是姑娘“事死如事生”的代表…夫妻活的時候在一起,死了也要到一起,中間留一個洞,想象著兩個恩愛的魄兒,躺在里面還可以隔著窗子聊聊天。”
杜七聞言眨眨眼。
說什么靈魂。
人死了就是死了…被碾入輪回,在大地上逗留的機會不過一瞬…哪里還有躺在棺材里聊天的說法。
不過她現在多少也明白了姑娘家的浪漫情調,便沒有將這種煞風景的話說出口。
石閑的想法和杜七完全不一樣,她在了解了過仙橋的意義之后,看著七姨的目光里充滿了震驚,她瞪著眼睛確認道:“七姨…我如果沒有理解錯,所謂過仙橋,是夫妻之間求來世再續姻緣的東西…”
“是。”七姨想了想,說道:“我沒和你說過,柳姐姐和連姐姐便是這般入的墓室,中間開了半人高的橋?”
連韻和柳依依的娘親曾經是有名的對食,又是七姨和柳青蘿的好姐妹,從這兒也能看出來柳青蘿和七姨都不是迂腐的人。
“您可沒說過這種事。”石閑心想柳依依和連韻的娘親雖然嫁了人,可也是互相喜歡的,七姨這個…還是第一次知道。
“七姨,您是想和…這個姨娘成為夫妻?”石閑指著純白色的棺材,結結巴巴的說道。
“不行?”七姨蹙眉:“來世的事情…還不許我想想了。”
“可以,自然可以。”石閑深呼吸一口,內心的驚訝只有她自己知道。
原來…七姨并不是傳統的女人,她也是喜歡姑娘家的,難怪當初十娘和李孟陽在一起的時候七姨很不高興。
這樣豈不是說七姨會支持她和十娘的感情?
石閑腦子亂糟糟的,胡思亂想著。
杜七也知曉自己誤會了,所謂過仙橋,過的不是仙,而是情…姑娘們想要的是如神仙眷侶一般的清澈,雖然很有情調,可通曉一切本質的杜七知道…所謂的來世在這個沒有地府的世界,都是姑娘們的幻想,經不起推敲。
明燈則聽的雙眼發亮。
這大概是她聽過的…最浪漫的事情。
若是她以后死了,也想要一座過仙橋,和小姐…
“呸呸呸。”明燈想著想著便低下頭,跺腳啐了幾口,旋即瞇著眼睛抓著杜七的手指。
她不指望和小姐搭什么橋,因為…那要人先死了。
明燈不想自家小姐死…所以,墓室里只要有她一個人就好了,小姐會一直活下去的。
姑娘們心思各異,二月紅混合著檀香,在這個靈堂中勾起一陣子香甜氣息。
“我平日里沒必要與你們說這些,也沒有什么好驚訝的吧。”七姨無奈說道,她有喜歡的姑娘就這么讓人接受不了嗎?
她還以為自己平日里已經表現的夠明顯了。
“我一直以為您和師先生…”石閑抬頭,話說一半就被杜十娘捂住了嘴。
“七姨…你放過她吧,小丫頭不會說話。”杜十娘望著七姨越發危險的眼神,輕聲道。
溫梨想明白了石閑將七姨和師先生誤會成了一對,噗嗤笑出聲,指著石閑道:“丫頭沒禮數,掌嘴。”
“你替我抽她一嘴巴。”七姨對著杜十娘說道。
“嗚嗚…”石閑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嗚咽了幾聲。
“先欠著,給她留點面子。”杜十娘將石閑藏在自己身后,隨后轉移話題,將注意力攬在自己身上,說道:“我差不多明白七姨您為什么要定棺材了,只是過仙橋是要符合規矩的吧,這空墓…沒什么作用。”
“你還指望我真的躺進去?”七姨呸了一聲:“只是個念想。”
“為一個念想,求個來世做夫妻,真有意思。”杜十娘小聲念叨著,旋即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布置:“黑棺白棺…倒是像極了妮子的衣裳。”
黑色和白色,與杜七今日的一身裙裝很是相似。
“你嘀咕什么呢。”七姨疑惑。
“沒什么。”杜十娘回頭瞧了一眼杜七,回神說道:“七姨,我也想提前要一個墓穴,求一個來世。”
這點子可太好了。
她不敢想今生,求個來世還不行嗎。
今生沒有緣分,開一個過仙橋,求一個來世姻緣…她便能夠滿足了。
杜十娘一句話說出口,在場的幾個女人都是一愣,溫梨第一個繞過棺材走過來,盯著杜十娘看。
她的個頭很高,站在杜十娘面前竟然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溫梨沒有朝著杜七的方向去想,因為但凡是春風城的姑娘都知道杜七是杜十娘的女兒,所以答案只有兩個。
要么是石閑,要么是李孟陽。
溫梨首先排除石閑,所以答案只有李孟陽一個。
溫梨嚴肅的對杜十娘說道:“你這傻丫頭…該不會還想著那李大公子吧,若是這樣,我可要替姐姐好好教訓你一次,疼了還不長記性。”
杜十娘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想法表露的有些早了,所以竟然不知道怎么回應溫梨。
石閑也是一愣后回頭看了一眼杜七,她望著杜十娘一副被溫梨戳中心思的模樣,一時間也不清楚杜十娘想要的過仙橋,另一側究竟是李孟陽還是杜七。
七姨想著方才杜十娘閃躲的眼神,看著今日杜七反常的打扮,猜到了什么。
杜七依靠在窗臺上,暖陽映入她的眼睛。
說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過仙橋上不過仙還有一個原因。
生老病死是屬于凡人的規矩。
仙人不會死,所以踏不上這座橋。
可杜七不一樣。
她不是仙,是名為杜七的人,而是人就會死。
興許,和十娘躺在墓穴中,隔著窗子聊聊天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