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姐可不是沒出息的人。”溫梨聞言說道。
“興許吧。”七姨伸了一個懶腰,依靠在漆黑的棺材中,看著和她的棺材一對的,刷成純白色的棺木,小聲說道:“也不是我想依賴來世,實在是…今生也沒有什么機會了,我倒是想下去找那妮子,可這樣做,城里的丫頭們也過不安生。”
“姐姐可別想著自縊的蠢事。”溫梨說道。
“呸,哪有你這樣直接說出口的,沒規矩。”七姨瞪了溫梨一眼。
“姐姐不說為了自己考慮,也想想我和青姐,還有院里的丫頭們。”溫梨說道。
“行了行了,扶我起來。”七姨說道。
溫梨走到棺材一側,小心翼翼將七姨從漆黑的檣木棺材中攙扶下地,旋即搖頭道:“姐姐也是,怎么偏偏挑這個日子來選材?”
“若是過了年…我興許就換了一副模樣,到時候這棺材就不方便再躺了,有些事兒趕在年前處理的好。”七姨彎腰抓起一把二月紅,灑在通體漆黑的棺材里,接著看向前院的方向說道:“我聽到丫頭們的聲音了,四閑真是鬧騰。”
“丫頭知道姐姐來選材…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溫梨無奈說道。
“我想也是。”七姨唇角翹了翹,笑容柔化了原本帶著幾分嚴肅的面容,渾濁的眸子似乎一瞬間清澈了許多。
溫梨一愣之后也跟著她笑,眉眼彎彎,淺淺的梨渦出現在嘴角,她說道:“姐姐倒是變了很多,看來…先生的出現是一件好事兒。”
俗話說美人有骨,七姨雖然已經蒼暮之年,可方才一笑,溫梨便見到了多年前那個與世無爭的姐姐。
“他出現不是什么好事,杜七才是。”七姨強調道。
“七姑娘?是了…她對十娘是很重要。”溫梨想著杜七的模樣,覺得杜七遇事淡然的模樣很有七姨年輕時候的神采,想了想…又覺得還是安靜、認真下來的石閑更像七姨。
“現在的春風城里提起七姑娘,也沒有幾個人能想起姐姐了。”溫梨的語氣里有幾分失落。
“我可不想讓人知道那些丟人的事兒,柳青蘿那個女人…已經夠我受的了。”七姨抽了抽嘴角。
溫梨抱著七姨的手臂,替她撫平因為躺在棺材里稍稍凌亂的側發后笑著道:“在我這兒說說就夠了,等青蘿姐從淮沁帶著愛徒回來,您可得給她留幾分面子…畢竟,這么長時間不見了。”
“用不著你操心我和她的事兒。”七姨給了溫梨一個白眼。
“姐姐真是不識好人心。”溫梨啐了一口:“姐姐年長了,反倒是失去了和光同塵的性子,我有時候是真的懷念姐姐以前的包容與溫和。”
“少來,和其光,同其塵…周圍都是你和杜十娘、石閑、薛丫頭、歡丫頭這種不教人省心的妮子,我還和什么光,同什么塵…”七姨冷哼一聲,旋即想起了房間中一顆金色的丹藥,眨眨眼后說道:“溫丫頭,你說若是我變成以往那副的模樣,我是說…二十歲上下,青蘿會不會嚇的不敢認。”
“變年輕?姐姐說什么…”溫梨以為七姨才開玩笑,可是當她回過頭見到七姨唇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淺笑。
七姨慵懶而驕矜、帶著幾分優雅的姿態看的溫梨整個人身子劇烈一顫,不敢置信的道:“姐姐,你的意思是,先生他…”
“好了,到時候再說,老東西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到底是從山之人。”七姨揉了揉溫梨的臉,平靜道:“我還得再想想,按照他說的…到時候我可能比十娘還顯小…也太奇怪了。”
“不奇怪,姐姐,一點也不奇怪。”溫梨急著說道,七姨方才隨意說的東西給她帶來了極大的驚喜,差點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好了,你冷靜些,這事兒我只與你說了,可別說出去。”七姨說道。
“知道了。”溫梨使勁點頭,她瞧著眼前一黑一白的棺材,終于明白為什么七姨說自己不需要棺材。
“行了,去喚幾個丫頭進來罷,晚上慶功宴要好好辦。”七姨說道。
“嗯。”溫梨興奮的應聲,打開門叫杜十娘等人進屋,指了一下后院堂屋的位置,將杜十娘丟下,一個人上樓。
“溫姨,您這是要去哪兒?”杜十娘疑惑的問,不是要去見七姨?溫梨怎么不陪著她們一起。
“你們先去,我上樓換一身衣裳。”溫梨心想今個真的是一個好日子,那么即便是在紙扎鋪子,她也可以穿的喜慶一些。
“奇怪…罷了,咱們去找七姨,問問她老人家到底在籌備什么事兒要用棺材。”石閑說著,率先進入玄關。
樓閣三層,外表看起來古色古香,十分精致,姑娘們的繡花鞋落在木制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視線可見之處都是木頭所做,散發著淡淡的檀木香味。
墻上掛了些許蓮花的畫卷,風格各不相同,以水墨畫為主收集了許多的畫道大家的瀝血之作。
“十娘,溫姨倒是好情調,收了不少好東西。”石閑驚訝的看著玄關一側的畫卷。
“說了,這不只是紙扎鋪子,還是溫姨的家。”杜十娘搖搖頭,推開前面套間的門,午時的陽光投進來,在杜七身上灑出了一道陰影。
房間中的一切出現在姑娘們的視線中。
左邊,偏橙紅色的色調,地上整齊的鋪著毯子,整個房間秉承了建筑一貫的優秀,大氣而不失細膩,桌子上有一壺茶,還有一盤新鮮蜜餞,房間中飄著一股子淡淡的牡丹花香氣,十分的后看。
可是當姑娘們按照溫梨所說的右轉,一切就急轉直下。
推開門,面前一黑一白兩個棺材還有懸掛在墻上的佛像映入石閑的眼簾,嚇得她一個哆嗦。
布置實在是太過不詳,連杜十娘身子也是一顫,她看著屋里的一片二月紅,確認了這是七姨的地兒。
“十娘,這兒…”石閑抽了一口涼氣,明明屋里也點著火盆,可是她卻覺得屋里陰風陣陣。
“瞧你那點出息。”七姨從里屋取了一朵牡丹走出來,放在純白棺材上的蓋頭上后說道:“這兒是棺材鋪子,有棺材不是最正常的事兒?”
“七姨!”石閑一愣之后,立刻快步走上去,圍著七姨轉了一圈后松了一口氣。
“七姨。”杜十娘往前走了幾步。
杜七也朝著七姨行了一禮 她在看到七姨的時候,眸子中閃過一抹驚艷。
七姨今天很好看。
在杜七眼里,七姨本就是一個很漂亮的人,杜七的眼睛可以透過皮囊看到一個人的本質,更不要說…單單從皮囊看,七姨也不遜色于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姑娘。
“嗯,來了”七姨對著杜七和明燈輕輕一笑,接著說道:“你們先去前面那屋歇著,吃點點心,我再看看這棺木還有什么地兒要調,趕著廟會前把它送走。”
石閑眨眼的頻率不斷加快,直到她依靠著佛像站著才緩和一些,她不解說道:“七姨你定棺材做什么?”
“你這問題還能再笨一些?”七姨嗤笑一聲,旋即敲了敲自己的漆黑的棺木,說道:“自然是要送人走。”
“送誰…”石閑正要追問,就被杜十娘牽住了手。
“噓。”杜十娘給了石閑一個眼神,溫梨說的對,在春風城打聽老一輩的過去是最沒有規矩、最無力的事兒,更何況,她們跟了七姨這么久,多少也知道一些七姨的習慣。
喜歡燒蜜餞點心給某個姑娘…也是十幾年如一日會做的事情。
“七姨,我們既然來了,是不是要上一柱香。”杜十娘對著純白色的棺材說道。
“人早就不在了,只是放了幾身她會喜歡的衣裳在里頭。”七姨說著走到純白棺木面前,瞧著里面的幾身衣物,說道:“說到底只是我的念想,也不用遵循什么禮…說起來,按照輩分,你們也該喚她一聲姨娘,不過若是丫頭還在,只怕會強迫你們叫她姐姐。”
“我想也是。”杜十娘輕輕嘆氣。
石閑也回了神,發覺自己差點壞了氣氛,便不說話,只是看著。
明燈乖巧的站在杜七身后,不說話就不會出錯。
杜七瞧著不遠處七姨和杜十娘說話,想起了她和七姨聊天的那次,七姨說自己有喜歡的人…說的是本應該躺在白色棺木中的姑娘。
好像是七姨曾經的侍女,是七姨不知道是喜歡還是寵愛的人。
就好像翠兒姐和十娘的關系一樣,聽說是個愛吃點心的姑娘,可惜早早的死了。
“七姨,為什么挑這些日子來做這些事兒,應該有更合適的時兒吧。”杜十娘瞧著白色的棺木,問道。
“十娘,你知道棺槨的規矩?”七姨沒有回應杜十娘,而是反問了一句。
杜十娘搖搖頭,她雖然也送走過不少小姐妹,卻也不知曉棺材鋪里能有什么規矩。
七姨輕聲說道:“城里最常見的是木色的棺木吧…那些是窮苦人家用的,刷不了漆。”
“這個我知道。”石閑點頭,她在春風城也見過有姑娘抬起棺,有疑惑道:“七姨怎么忽的說起棺材的顏色了?”
她本來以為七姨為了故人而定做棺材一定很傷心,卻不想她在這個“靈堂”一樣的地方一本正經的說教了起來。
杜十娘比起石閑就要冷靜許多,仔細想來…畢竟是多年前的事情,七姨不那么悲傷也正常,如同她自己所言,什么棺材…只是幾身衣裳甚至不是本身的衣裳,下了葬都算不得衣冠冢,只是一個念想。
“我說你就聽著,小嘴叭叭的,一會兒我給你縫上。”七姨沒好氣的看著石閑:“或者,我把你塞進這棺材里。”
石閑后退半步,直到看見那佛像后才松了一口氣。
杜十娘見狀無奈,她小聲說道:“四閑,先不說這是溫姨的地方,即便真的招了魂,那也是七姨的侍女,咱們的姨娘,你怕什么。”
石閑一愣,眨眨眼后發覺杜十娘說的對,忽然就不怕了。
姨娘,真的是很親近的詞兒。
七姨給了杜十娘一個贊賞的眼神,接著說道:“我以往在溫丫頭這兒定過紅色的棺材。”
“棺材還有紅的?”石閑不解。
“有,一般用于年過八十壽終正寢且無疾而終的老人…”七姨說道:“我雖然才五十,不過,能活到現在,沾個喜字也不過分,只是…后來褪了這個念頭。”
石閑正要說話,就被杜十娘攔住,幾個人繼續聽七姨說道:“你們見到的這兩個棺材,黑的的那個是給老人用的,至于說白色的…按照規矩適用于還沒嫁人就逝去的年輕丫頭,可明白了?”
杜十娘和明燈以及杜七都點點頭,只有石閑依舊懵然。
意思是…姨娘走的時候還很年輕?
可是…既然姑娘走的那么早,七姨怎么把葬禮一直放到現在。
曾經的姨娘和七姨…一個人用起了黑色的、代表老人的棺木,而另一個卻依舊停留在最好的年歲。
杜十娘看過去,除了感覺到舊人逝去的無奈,更多的感慨時間的流逝。
“和你們也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七姨走過來,捏了捏石閑,將她面上的胭脂擦去了一些后,走到純白色棺木面前,將手放上去后才說道:“我的身子不好,有些許病癥,所以原先就和溫丫頭說好了…若是不行了就和她埋在一起…中間搭一座過仙橋。”
杜十娘輕輕一怔,她再一次看著看著眼前的墓室的布置,終于確認了…在七姨眼里,那本該躺在棺材里的姑娘不是什么侍女,而是七姨喜歡著、深愛著的人。
她從未從七姨這兒聽到她有喜歡的人,這是第一次。
原來…七姨也有喜歡的姑娘。
事情就很簡單了,七姨不準備去死了,所以提前準備好的棺材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語氣放著,不如挑著一個不沖喜慶也不晦氣的日子埋了。
杜十娘的目光忽然就亮了,她不著痕跡的瞧了一眼杜七,旋即說道:“七姨,你的病也好的差不就多了…接下來?”
“接下來就把這兩個棺材埋了,順勢也把那念想埋了,既然死不掉,不如好好活著。”七姨深吸一口氣,說道:“比起早早的入土,我更想看到你們兩個…有個孩子。”
杜十娘咳了一聲。
石閑眨眨眼:“七姨,什么是過仙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