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水,一句責問,看似只是燃燈有些小肚雞腸,但在頗重面皮的洪荒,這確實能成為發難的借口。
還是十分合理的借口。
但燃燈剛一句‘可是有意針對’,還在為發難造勢,一抹青光帶著電弧閃過,今日的主角,即將晉升為二階正神太白金星的天庭水神李長庚,直接出現在燃燈面前。
不由分說,將龍吉護在身后,又出言諷刺,強行開團。
此時殿內殿外的眾多仙人,大多都覺得,這位天庭權神未免有些霸道,且完全不給闡教副教主留顏面。
當然,大多數仙人都以為,天庭李長庚與燃燈道人本身處于敵對狀態,個人恩怨極重,以至于當場開撕。
兩個字:豪橫!
而少數仙人仔細思索、品味,發現此事并沒有那么簡單。
水神背后的那靈秀女仙,先不提她天庭公主的身份,好歹也是天仙境后期的修為,距離金仙境已是不遠,道境扎實、氣息祥和,如何會端不穩一杯茶水?
此時,根據每個仙人對局勢理解不同、對燃燈道人了解不同,考慮深度,可以分為三、四、五層。
考慮到第三層者,覺得這是燃燈因個人恩怨,想故意給水神和天庭一個下馬威。
考慮到第四層者,覺得這有可能是旁人算計,想讓闡教與天庭關系惡化。
能考慮到第五層的仙人已是鳳毛麟角,都是知燃燈屁股早已坐歪的截教大弟子、闡教少數高手,他們覺得燃燈是在故意給天庭玉帝下眼藥,借機搞事。
而李長壽就不同了…
他看到了負三層。
拋開表象看本質,這其中有個很麻煩的核心問題——
當代天帝的親生女兒,在天道序列中應該占在哪個位置?
龍吉并沒有神位在身,在天庭只屬散仙。
玉帝不同于人間的帝王,子嗣并沒有成為下一任天帝的‘合理性’,天帝乃是道祖,或者說天道指定。
這種背景下,龍吉處境略顯尷尬。
龍吉在原本的劫難中,就是因一次蟠桃宴上失了禮數,就被貶下凡間;
而后又被符元仙翁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老家伙算計,被強行許配給了手下敗將‘洪錦’,在后續大戰中,與洪錦雙雙斃命,一縷元神上了封神榜。
始為逍遙身,回天榜上神。
對龍吉的故事,李長壽在剛開始算計封神時,曾有兩個猜想。
第一,是玉帝有意而為,用龍吉的犧牲表明自己代天道執掌三界至公無私,借此豎立自身威嚴,在封神大劫后迅速膨脹的天庭神權體系,鞏固自身地位。
第二,龍吉其實是被人算計,有人借此抹黑玉帝。
可李長壽上天庭后…
隨著對玉帝的了解逐漸加深,直接否掉了前者;并十分肯定,就是有人故意為難龍吉,借此為難玉帝。
而今符元仙翁已死,李長壽本以為龍吉的故事路線已更改,沒想到燃燈又跳了出來…
還真是防不勝防。
李長壽來的路上全力推算,分析了三條不同的‘情節發展路線’,很快就想通了此間關鍵。
假如他換一種相對溫和的處理方式,燃燈或許會暫時閉嘴,但這一杯灑身上的茶,就成了后續燃燈發難的借口。
甚至,只需一二仙神稍后多嘴說一兩句,燃燈就可重拳出擊。
若燃燈道人今日鐵了心搞事,定會用天庭公主在天庭處于何種位置,進一步質疑天庭是否秉承天道至公的理念。
都是套路。
若玉帝中了這般陷阱,很可能就會從重懲罰龍吉,而后心底一陣抓狂。
所以李長壽直接站了出來,站在燃燈面前。
簡單兩句話,將龍吉劃為自己弟子,太清道的徒孫,將龍吉剝離天庭體系。
自家的弟子在天庭中行走,協助自己處理天庭事務,這有何不妥?
堵死燃燈后續發難的借口,只是其一;
李長壽順勢幫燃燈副教主做做宣傳,解釋自己厭惡燃燈是因燃燈挑撥闡截兩教關系,從而保全闡教顏面,這是其二。
除此之外,李長壽還有更深的考慮。
玉帝的性情。
李長壽其實一直在觀察玉帝、了解玉帝,玉帝是與天道關系最密切的生靈,他因此也得出了很多感悟。
自玉帝在東海海眼上一躍,李長壽就開始擔心,玉帝的性情是否會被天道影響,漸漸發生變化。
今日的玉帝身著白衣,有身為天帝的責任感,有建立三界公平秩序、庇護弱者、限制強者的宏偉愿望。
李長壽其實有些抗拒,抗拒玉帝陛下換上一身神袍,雙目失去笑意,變得麻木不仁,只遵循天條天規辦事,對生靈漸漸冷漠…
從這個角度而言,李長壽也不能讓龍吉遭了算計。
在燃燈借機發揮之前,直接掀了桌子,從護下龍吉的角度,是最穩妥的辦法。
這并非自己輕視燃燈‘古佛’,更非放棄了一貫的行事準則。
穩可是刻在骨髓中的事,必須堅持一萬年不動搖!
凡事有利有弊,難有十全十美。
李長壽這般處置,也有弊病。
畢竟是臨時決定的策略,有缺憾也是情理之中。
弊病為何?
此時他李長壽,相當于眾目睽睽之下,仗勢欺負了燃燈道人;
燃燈剛剛只是責問一句,并未對龍吉發難,很容易借勢洗白一波,提升下自身威望。
心底念頭迅速流轉,李長壽觀察著燃燈的反應,背后的龍吉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眾目之下被打了臉,燃燈的面容難免有些陰冷。
但燃燈的城府心機,此時也是彰顯無疑,完全如李長壽所預料的那般…開始了賣慘。
燃燈道人長長地嘆了口氣,緩聲道:
“不曾想,水神對貧道成見如此之深。
貧道得玉清圣人老爺賞識,添為闡教副教主,所為自是闡教興盛,并未有意針對過水神或是截教。
闡截兩教教義有別,自上古就有沖突,這并非貧道挑撥。
或許是水神因私情之事,與截教走的太近,從而有所偏見。”
李長壽:…
還是低估了這家伙的臉皮。
這時,需繞過對方言語中的陷阱。
李長壽笑道:“是非曲折自在人心,燃燈副教主今日前來,莫非是故意來與我作對?
我知燃燈副教主對我一直有些意見,但今日是玉帝陛下特準,請來如此多洪荒名士,為我晉升神階做個見證。
燃燈副教主故意來尋釁滋事,怕是太不將天庭,不將我人教放在眼中。
若如此,我當真是要去求見二師叔哭訴一番了。”
燃燈雙目一凝,淡然道:
“今日貧道是為恭賀水神神位晉升而來,就此不再多言。
你我之誤會,今后自會有解開之時。
或許貧道非道門弟子,未修圣人大道,對道門少了些歸屬,但教主曾在上古時于貧道有大恩,貧道一心為闡教計罷了。”
若是不知‘古佛’之事,李長壽覺得自己,還真可能會信了。
可惜,周遭各路仙神看向燃燈的目光,大多都帶了幾分欽佩和敬重。
這就是強保龍吉的代價。
李長壽甩了甩手中拂塵,丟下一句“望燃燈副教主言行如一”,就帶龍吉朝一旁走去。
龍吉此時隱隱想明白了此間關鍵,剛完成了‘長大閉關’的她,看李長壽的背影時,眼中多了幾分感激;
趁著李長壽跟闡教、截教高人寒暄問候,龍吉抬了下自己額頭,暗罵自己沒用。
正此[愛有聲]時,李長壽的傳聲鉆入龍吉耳中:
“稍后無論誰問起,你就說自己一時手滑,只可對玉帝陛下和王母娘娘言說具體情形,我若猜測不錯,你剛應是心神恍惚了一下。
再去準備一杯茶,今日我已認下你為弟子,就在此地將你納入人教道承。
其他不必多想,一切有為師護持。”
龍吉一怔,俏臉泛起少許激動的紅暈,對李長壽欠身一拜,低頭匆匆離開。
此時,李長壽已是順利成為全場最靚的老道,幾聲道友、幾個道揖,就將剛才燃燈之事完全揭過。
他與云霄目光對視、相視而笑,各自執禮相對。
又與截教、闡教各位圣人親傳閑談笑語,以‘一己之力’將涇渭分明的闡教、截教仙,稍微融到了一起。
李長壽回憶著上輩子聽過的各種開業致辭、開學致辭、婚禮司儀,朗聲道:
“感謝諸位道友百忙之中前來觀禮,貧道長庚感激不盡!
長庚能有今日之幸,實乃老師教導、兩位師叔關照,離不開玉帝陛下一直給予的信任,更離不開闡教、截教各位師兄師姐的提攜。
天庭自上古初立至今,玉帝陛下心系天地蒼生,關心仙凡疾苦,秉持天道至公之理念,廢寢忘食,一路將天庭帶到了如今即將大興之局。
長庚在此,盼諸位道友與天庭同順同興,讓正道的光,灑在這洪荒的大地上!”
周遭回聲不斷,都是在說些客套恭維話。
隨后,李長壽就在各處走動,先與每一位圣人親傳問候寒暄,而后又去找人教‘自己人’笑談一二。
今日這場合,不方便提醒守口如瓶的度厄真人,只是互相見禮,互稱一句師兄。
待李長壽轉了半圈回到了云霄仙子身側,剛要與云霄說幾句貼心話,趁機緩解下上次被某‘河神’打攪后的尷尬。
太乙真人抱著胳膊湊了上來,肩頭撞了撞李長壽,笑道:“天庭怎得這么小氣,也不安排酒宴歌舞?
要不要把姮娥仙子請過來舞一曲啊?”
李長壽:…
找事吧這魂淡?
雖然很氣,但李長壽還是努力保持微笑,言道:
“具體怎么安排,我其實也不知,是木公定下的。
稍后應當會請師兄師姐去瑤池赴宴,此地應該只是邀各路仙神前來觀禮。
似乎玉帝陛下還召集了不少仙神。”
“我說怎么此地不見龍族與地府之人,”太乙真人如此嘀咕了句,又道,“二階正神都有什么權柄?”
李長壽笑道:“不過是為天道賣命,并無什么權柄之說。”
太乙真人眨眨眼,搖頭道:“那還是算了,本還想著培養靈珠子在天庭任職,看他挺喜歡天庭的氛圍。”
“今日怎么不見靈珠子?”
“他說是要給你準備賀禮,此前去找他好兄弟去了,稍后賀禮時應該能見他。”
太乙真人嘴角一撇,嘆道:“徒弟都能胳膊肘向外拐,確實是貧道此前不曾想過的…徒大不中留啊。”
“大概是與人品氣質有關,”李長壽眨了下眼,隨之就輕笑著走向側旁。
太乙真人一陣輕笑,倒也不氣,轉身去找闡教仙聊天去了。
燃燈身旁也聚了幾名闡教仙,畢竟此地公開場合,闡教哪怕私下里分成兩派、互相拉幫結派,也不能直接表現出來。
截教幾位仙子最是耀眼,但她們聚在一起時氣場太強,讓各路仙神退避十丈開外。
也就李長壽能很自然地融入其中,與云霄仙子傳聲聊了幾句,化解了此前的尷尬。
云霄叮囑道:“此地賓客眾多,你莫要在一處停留太久。
雖名聲二字不過浮云流水,但今日來此地的仙人都是為你慶賀,莫要怠慢了,讓他們心中不痛快。”
“哎,是,”李長壽老老實實地應了聲,又端著拂塵做了個道揖,“貧道遵仙子教誨,這就繼續去各處轉轉。”
云霄目中帶著三分嗔意,一旁瓊霄、碧霄掩口輕笑。
這對妹妹的動作、神態都頗為相似,精心打扮過的她們,也是亮麗風景。
李長壽轉身要去招待賓客,金靈圣母在旁道:“公明…趙公明他稍后才能過來,正在三千世界向回趕。”
“多謝師姐提醒,”李長壽含笑應了聲,心底泛起少許八卦之火,卻并未出賣趙大爺。
在殿中轉了兩圈,敖乙在旁匆匆而來,對李長壽稟告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今日的具體流程。
正如李長壽所說,此地就是宣旨用的,稍后待旨意宣完,此地就會擺宴,宴請各路仙神。
到時,李長壽可邀請各位道門高手,去瑤池赴宴,玉帝、王母都會在宴上現身,天庭文臣武將、四海龍宮、地府閻君、仙盟來人,都已在瑤池等候。
李長壽想了想,對敖乙傳聲道:“莫邀燃燈,稍后統一口徑,就說玉帝陛下宴請道門圣人弟子。”
“是!”敖乙立刻答應了下來。
第二件事卻是與龍吉有關。
剛剛龍吉已匆匆回了瑤池之中,想換盛裝、且稟告王母娘娘要正式拜師之事,王母娘娘派人來問,可否將龍吉拜師安排在大宴之上。
那般較為風光。
李長壽自是答應了下來,心底卻在思量,龍吉今后會如何入劫。
其他先不論,身為天帝之女,若無人算計,應不會被一句‘有緣’就委屈自己嫁給手下敗將;
若沒人去說什么興周是天命所歸,強行給闡教、截教定下正邪之分,龍吉也不一定會死在大教傾軋之中,一縷元神上封神榜。
這事,還挺關鍵。
李長壽明顯感覺到,今日還有不少暗流在涌動。
地藏的賀詞不知何時現身,而西方這次,不知是來跟自己賀喜,還是來給自己搗亂。
轟隆隆——
正如此想著,殿外忽聽雷聲陣陣,又見漫天祥云匯聚,天道之力越發濃郁。
只見一隊儀仗自高空緩緩落下,兩排金甲戰神開路,身著華袍的東木公踩著祥云而來,左手端著一道金光閃閃的天帝旨意。
總算,正事來了。
就在東木公現身,持著天帝旨意降臨的一瞬;
天庭某個角落的宅院中,閉目凝神的玉帝化身、天庭將領秦天柱,眼皮突然開始輕輕顫抖。
因這具化身已暴露,玉帝并未再多用;
但秉承著‘堅決不承認’的原則,玉帝沒將這具化身消融,而是在宅院中閉門不出,稍后修修補補再改改,又能拉出來繼續當第五號化身。
此時,本不該醒來的秦天柱,卻突然睜開雙眼,目中金光閃耀,頗為銳利。
“何人在此,膽敢擅闖天庭!”
就聽得一聲輕笑,宅院角落中的一棵樹下,有道虛淡的身影漸漸凝實,卻是微胖身形、衣袍打著補丁,但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此人做了個道揖,笑道:“陛下恕罪,貧道冒昧前來、隱藏行蹤,只是為今日順利見到陛下…”
此時,這道人心底正自輕嘆。
地藏當真是被水神鉗制的太深,與天庭和談,何必經過水神?
“西方教弟子?”秦天柱冷然問著。
道人緩緩點頭,笑道:“陛下可否給貧道半柱香…陛下?”
秦天柱閉上雙眼,身形突然崩碎,化作一堆金沙隨風飄散。
瑤池寶座上,玉帝睜開雙眼,嘴角微微一撇,繼續欣賞眼前歌舞,眼底帶著幾分笑意。
西方教這些家伙當真愚蠢,還偷偷去找他棄用的化身。
這要讓長庚愛卿誤會了怎么辦?
一句求見都欠奉,當真還活在夢里,還直接來與他商談…
當通明殿是擺設,當天庭這些神位都是無用,當他這個玉帝是什么山大王不成?
側旁,王母娘娘柔聲問道:“陛下為何發笑?”
“一些小事,”玉帝瞇眼輕笑,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