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我們幼時所有的事,我與兄長年幼時在一道讀書。我貪食貪玩,自學堂里跑出來玩,路過路邊的桃樹摘了五個桃子…”
“他還記得我二人為了去茶館里聽說書,沒有上課被先生罰抄了七遍課本,我抄了四遍,剩余的都是兄長幫我抄的。”
“他也還記得我考秀才時早上吃了三個番薯,鬧了肚子,在考場里險些沒撐過去。”
“他也還記得…”
這些事無比隱秘,隱秘到只有他兄弟二人知曉。
房瑄卻越說臉色越發難看,一口氣說了好些經年舊事之后,他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的兄長雖也算聰明,卻是從來不曾到這個地步,眼前這位…”
眼前這位兄長就似是匠作監大監們造出的一只精密的機關物件,就連他都無法記清楚的事情,他記得每一件,甚至連細微處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兄長無疑是聰明的,可他卻更是一個人,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毛病,我以為這些年是他變沉穩了,細一想,卻發現兄長似乎變了卻又似乎沒變…”房瑄臉色蒼白,可口中卻仍然下意識的為他開脫,“會不會只是他記著我兄弟二人間的往事,念舊,所以…”
喬苒看著房瑄蒼白的臉色,開口道:“是不是房老爺比我們更清楚,不是么?”
若是當真覺得眼前這個房相爺就是自己的兄長何須說那么多的話?
就似真正好的感情是不消說自己便能感覺的到的。
“可是為什么…”房瑄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值周是他的親侄兒,從小便最聽他的…”
“若他不是你那個兄長的話,又哪來的親侄兒?”喬苒打斷了他的話,頓了頓,開口道,“如果一切如我們猜測的那樣,房值林殺花娘一案或許也是他的手筆。”
房瑄聽的臉色愈發難看,他雙唇顫了顫,想說:值林可是他親子,只是想到若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兄長,那所謂的親子也不過是一場笑話。
甚至因為房值林是最有可能發現異常的哪一個,必須最先解決。
“為此,我特意去問冉大人要了那個案子的卷宗。”喬苒說著,想起先前去找冉聞要案子卷宗時,冉聞面上耐人尋味的表情和話語。
“怎的突然要起這個卷宗了?”冉聞笑問她,頓了頓,不等她開口,便似笑非笑的開口問道,“難不成你這丫頭連自己的上峰都懷疑?”
聽到這里,她心中一跳,只是對上冉聞望來的眼神,她想了想,還是道:“冉大人,下官只是按規章辦事。”
所以,這規章辦事便查到了上峰頭上?冉聞看出女孩子有所顧慮,不肯說實話。聞言略有所思了片刻之后,忽道:“房值林一案本官查過,這個案子的證據充分,人證物證俱有,沒有任何問題。”
“案子沒有問題,房值林殺人一事證據確鑿。”喬苒將手里的卷宗遞給房瑄,道,“不管是冉大人還是我都找不出任何問題來。”
房瑄聽的臉色一怔:“冉大人也翻過此案?”
喬苒想到冉聞那微妙的眼神,點了點頭:“應當如此。”
甄仕遠別的話未必完全對,可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
“冉聞那老狐貍”這句話還當真沒說錯。
“殺花娘一事應當沒有問題,”喬苒想到先前綠意與葛懷素的事情,說道,“我先前懷疑那兩樁案子與那位有關,若是同一人手筆的話,那此人必然不會親手參與案子。”
因為任何參與進案子的兇手便是偽裝的再好也還是有可能遇到更厲害的斷案高手被識破。
所以此人身為一個斷案無數的斷案高手,想到了借刀殺人的主意。
他從來不主動出手,他只是借刀殺人。
綠意、葛懷素甚至明鏡先生都是他手中的刀。
若是如此的話,房值林殺花娘這個案子本身應當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大抵就是房值林與那個花娘相識這件事本身,這場相識或許一開始便是一種算計。
“事情隔得太久,那么多年足夠一個查案斷案的高手抹平其中幾乎所有的線索了。”
喬苒看著面前翻卷宗對房瑄說道:“雖說知曉已經沒什么線索了,可我還是特意去尋找當年的舊人問了問那個姓柳的花娘本身。”
一個花娘能令得房、甄二人發生爭執,這之中雖然有那位刻意引導的緣故,可那花娘本身應當也不無辜。
“你房家書香門第,房值林身為你兄長獨子又不是那等沒見過女子的傻小子,無緣無故會為一個容貌只是清秀的花娘動心,那這花娘本身必然有除了容貌之外的東西能吸引房值林。”喬苒說著,語氣有些發冷,“她亦是書香門第出身,卻家道中落、淪落風塵。可我聽聞當年是她賣藝不賣身,便特意著人去了青樓打聽了一下。”
青樓之中賣藝又賣身的除卻花娘本身愿意之外,其余的多半都是被人發賣進的青樓,簽了死契不得已而為之。如這等能賣藝不賣身的,多數就似是喬書的娘當年一樣,雖人在青樓,身契卻并不在青樓手中。
不然,當真以為做青樓皮肉生意的能是什么善人不成?只要能拿捏的,不管是技藝還是身子,可都不會就這般輕易的放過。
“既是書香門第出身,識文斷字,去女堂教人讀書識字也能賺些錢財,何必一定要去青樓?”或許是女子,就如同“男人最了解男人”這句話一般,還是女子最了解女子。
“當然去女堂教人讀書識字錢財不多,日子也需過的清貧,…唔,她吃不得貧困之苦也不是什么錯,只是去青樓是柳娘子自己的選擇,一邊貪圖青樓來錢快,一邊卻又擺出一副被逼良為娼的姿態,這就很有意思了。”喬苒說道。
本來這位已經死去的柳娘子是什么樣的人也與她無關。這世間絕對的好人畢竟是少數,柳娘子這般自然也不算錯。
只是涉及這個案子,自然是要將人拎出來說的。雖說當年之事那個“甄仕遠”是有意設計的,可牽涉其中的當年的那位房大人,現在的甄仕遠又不是個貪圖美色的,能對柳娘子生出同情來,可見這柳娘子決計不是什么無辜無害之人,相反,此手段定然很是高超。
這般的手段要將房值林這等未經人事的年輕人掌控在手中自然不是一件難事。
只是事隔多年,如今也早沒了什么證據,唯一可以猜測到的是這個柳娘子并不是她外表表現的那般簡單。
所以,房值林從認識這個柳娘子開始或許就是一場局了。
房瑄聽的面白如紙:此時再想起那個看似無辜的花娘確實突然發現那個花娘沒有那般無辜了。
只是,正如這姓喬的丫頭所說的,事情相隔多年,如今再想查,終究是有些太過困難了。
“不過房值林殺人一事應當無什么異議。”喬苒說道。
就如綠意、葛懷素以及明鏡先生一案中,那人只是利用人心,從來不會自己親自動手,所以,案子本身應當不會有什么問題。
“那該怎么辦?”房瑄苦笑了一聲,看著面前女孩子沉靜的臉色,平生第一次生出“力不從心”之感,也不知是年紀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了還是猛然察覺到對手如此可怕生出了惶惶之感。
“還有,眼下這個既然不是兄長,那我真正的兄長去了哪里?”房瑄臉色悲戚,“是不是已經…”
喬苒想到自家那位查案水平二流,人品卻不錯的上峰,忍不住笑了笑,道:“或許還活著,你莫用太擔心。”
只是對于甄仕遠極有可能便是他兄長之事,喬苒沒有說。
這種互換身份之事一旦揭發到世人面前,且不說甄仕遠能不能接受自己身份的問題,就說甄夫人該如何自處,那兩個孩子怎么辦?這世間有好人卻也多的是嚼舌根的尋常人。
流言蜚語之下,甄夫人若是想不開該怎么辦?
那人以人為棋子,精妙的算計著其中每一步,卻從來不會過問棋子的感受,承受不承受得住。
房瑄只當她這話是安慰自己,苦笑了一聲,沒有再提自己真正兄長的事。只是對喬苒道:“你…你們揭發他真面目時,我可以旁觀嗎?我想問他一句話。”
喬苒看向一旁的大天師,見大天師沉思了一刻,點了點頭,便也應了下來。
如房瑄這等到底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自然無法做到立刻抽身,只是可惜,面對那位這等精于算計之人,或許答案終究是要令他失望了。
送走了房瑄之后,大天師問喬苒:“眼下你于揭發這個房相爺的身份有幾成把握了?”
喬苒想了想,道:“還沒有十成。”
有沒有變換長相的藥還不好說,另外…周棟那里對于她問題的答案…
“對了,你先前托我問周棟的那個話是什么意思?”大天師似乎也想到了這一茬,她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片刻的遲疑之后開口了,“你何以會問一個姓甄的懂催眠攝魂之術的小吏的事?”
是因為懷疑這二人互換身份是被人用催眠攝魂之術重新“換”了個身份,所以便想到了同樣會催眠攝魂之術的小吏么?
“他姓甄。”喬苒頓了頓,開口回起了大天師,“甄非大姓,跟我們大人一個姓。”
甄非大姓這一點大天師自然也知曉,只是單憑這一點…
“我們這位甄大人只是如今占著這個甄仕遠的身份而已,那位房相爺才是真正的甄仕遠。”這話雖然有些拗口,不過清楚事情經過的大天師聽起來自然并不算費力。
“那位房相爺是他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他一開始便姓甄。”喬苒頓了頓,再次開口了。
這一次不再是揣測那個作為同行的房相爺,而是房相爺背后之人。
“我一直在想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個什么樣的人,與那些元亨錢莊有關只是一個方面,我想的是這個人本身是個什么樣的人。”喬苒說道。
“催眠攝魂之術的手段在刑部是被用作審訊他人的手段的,希望從他人潛意識里套出事情的真相,那個叫甄止的小吏一直做得也是這些事情。”喬苒冷靜的說著,“可審訊他人的手段到了那位的手里便變成了控制他人的手段,可以看出此人骨子里是個掌控欲驚人之人。”
這從他在背后布局真真公主之事也看得出來。
聽到這里,大天師忽地開口淡淡的道了一句:“尋常人也不會吃飽了沒事干想要插手那個位子的人選了。”
插手安排天子人選,這若不是個瘋子可干不出這種事來。
“一個掌控欲驚人之人安排的最重要的一顆棋子名字叫做甄仕遠,而恰巧那個會催眠攝魂的手段的小吏也姓甄…”
“你懷疑那個小吏?”大天師蹙了蹙眉,對此卻有些懷疑,“可聽周棟所言,那個叫甄止的小吏日常所作所為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問題…”
“我懷疑的不是他,他叫甄止。”喬苒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周大人不是說了么?他本是個被人撿來的棄嬰,而后是被人撿到叫了這個名字,給他取名的人便是上一任刑部的刑訊官。”
“甄止之所以會催眠攝魂之術也是這位亦師亦父的上任刑訊官所授…”喬苒說到這里,嘴角扯了一下,笑了,“聽聞他也姓甄。雖然此人死時有尸體為證,可大天師可還記得他那些奇藥?我找我們卿卿問了下,聽她說這江湖之上確實有那等服了閉氣看起來就似是死了一般的假死藥…”
聽女孩子口中道著“我們卿卿”時,大天師彎了彎唇角。
“所以你懷疑這個人根本沒有死?”大天師看向喬苒,恍然意識到女孩子口中猜測到的人選。
女孩子點了點頭,道:“所以我才會托大天師問周大人那位的事,我想…”說到這里,女孩子有片刻的遲疑,卻還是說了下去,“我想開棺驗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