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對面是一家做小食的食齋,喬苒看了眼嶄新的門頭,門頭上三個大字“怡然居”筆力千鈞,頗有魏晉遺風。怡然取自怡然自得之意,門頭青竹做匾,窗花紋飾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入目之處一片翠意盎然。大抵是年節的關系,滿目的翠意中多了不少喜慶的紅燈籠。
大紅大綠本為大俗之色,不過經著一番妙手布置,倒也變得雅致了起來。
喬苒擰了擰眉心,看著這新出來的食齋帶著疑惑跟在張解的身后進了怡然居。
一進門迎面而來的是一個笑容憨態可掬的胖伙計,見他二人進來,也不多問便笑著將人往樓上引去,喬苒看了眼才坐了不過七成的大堂,臉上露出些許疑惑之色,不過見張解一派淡然,便沒有多問,只是跟著那伙計往樓上而去。
伙計并未多話,只徑直將他二人帶到最里間的雅間門口之后才停下來,轉而看向張解。
張解對他道:“隨便上一些小食過來便可。”
伙計這才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喬苒看著這一幕,下意識的抿了抿唇,卻沒有出聲,只跟在張解的身后進了里面的雅間。
雅間里布置的一派淡雅,張解引著她走到桌邊坐了下來,而后伸手為她倒了杯茶,遞過來道:“喝茶吧!”
喬苒嗯了一聲,接過他遞來的茶,待看到茶杯中丟的兩顆梅子時,她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問他:“這怡然居是你的?”
張解笑著看了她一眼,道:“我便知道瞞不過你,是看到梅子猜出來的嗎?”
喬苒搖頭,道:“梅子只是叫我最終確認了我的猜測,其實一進門我便有所猜測了。”
哦?張解起了興致,看著她微微挑眉。
女孩子抿了抿唇,笑著對他道:“你知道我記性還不錯,上次來時對面的還不是這怡然居,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不會錯。所以,這是一家新開的小食齋。”
“臨近年關,新開一家小食齋倒也算不得錯,畢竟年節時出來玩的人可比素日里要多上不少,趁著這時候將生意做出名頭,在商言商也是不錯的。所以小食齋這種生意自然也是可以做的。”
張解笑看著她,伸手為她手中已經見底的茶杯重新斟滿了茶。
酸澀中帶著幾分甜味的茶水入口,讓女孩子忍不住舒服的瞇起了眼睛:她很喜歡這樣酸酸甜甜的味道。
“人本就喜歡沾個新頭,在如此熱鬧的大年初二,這座新開的小食齋卻并沒有坐滿賓客,只坐了七成,這顯然有些不合常理。”女孩子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歪頭看著張解道,“所以,這小食齋定然是哪方面出了問題,而這問題不是小食做的不好吃便是定價出了問題,再聯想到堂中沒有坐滿的賓客,以及其中賓客非富即貴的打扮,我便知道應當是定價的問題而不是小食的問題了。”
縱使大楚盛世,又恰逢年節,花大錢吃碗小食,這對于大多數百姓而言依然是不愿意的。
“做生意本就是為了賺錢,”喬苒繼續抽絲剝繭的分析著,“這條街上雖也有不少人,卻不是黃天道這種地方,來這里的多是尋常百姓,這座小食齋的小食對于尋常百姓來講顯然不合適。明知不合適卻依舊將小食齋開到這條街上來,不是真的傻,便是另有所圖。”
說到這里,女孩子朝他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道:“你自然是另有所圖。”
正說話間,外間輕叩了兩聲,不等里頭答應,伙計便端著小食走了進來,將手里幾盤小食放到桌上之后,伙計欠了欠身之后便又退了下去。
比起以往所見的口角伶俐的伙計,這個先前在堂中憨態可掬,瞧著嘴皮子功夫不錯的伙計竟出人意料的安靜。
只做事不多言是非,喬苒看著那個不吭一聲退下去的伙計朝張解挑眉:這可不像伙計對客人的態度,明明是手下對上自家主子才會有的舉動。
張解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將盤子里的小食推到她面前,道:“這就是我的另有所圖。”
喬苒看向桌上的小食,是幾盤在長安城里并不多見的江南小食:鴨血粉絲湯、鹽水鴨、梅花糕以及酒釀圓子羹。
“這里的廚子本是我安排在江南官道途中開小食店打探消息的探子,開了多年,年歲大了,我便將他召回來做了個真正的廚子。”張解說著將鴨血粉絲湯推到她面前,道,“嘗嘗看味道對不對?”
喬苒舀了一勺鴨血粉絲湯入口嘗了嘗,點頭:“味道不錯。”
多年的探子待到年歲大了回到京城也并非無處可用,至少可以心無旁騖的做一回真正的廚子了。
張解含笑著看著她,待到小碗的粉絲湯入腹之后,才起身走到一側懸著一副江南山水畫的墻面前,當著她的面,他伸手將畫取下來,露出墻面的暗格,朝她招了招手,道:“你且來看看。”
喬苒起身走至他身邊好奇的順著他的指向望了過去,卻見墻體石磚間縫隙交錯,通過一枚有放大功能的透明琉璃石,那縫隙在眼前被無比放大,一扇同樣四面縫隙交錯的石墻出現在了視野之中,透過石墻的縫隙,隱隱看到有人影在其內走動。
不過,因著委實離得太遠,除了依稀看到的人影之外,還是無法看清楚。
便在此時,張解從懷中取出一塊透明琉璃石,又在石磚一側打磨好的卡縫中將琉璃石嵌了進去,這一塊琉璃石嵌入其中之后,眼前所見頓時變得不一樣了。
先前隱隱看到的走動的人影一下子在眼前放大,雖然只有隱隱可見的一處細縫,卻已經能夠令她清晰的辨認出穿著斗篷來回走動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年前曾經見過的徐十小姐。
這簡直…喬苒怔了一怔,目光從眼前的琉璃石看向窗外。
這座小食齋離徐十小姐的茶館不過一條街的距離,這距離不算遠,可茶館是徐十小姐的產業,想要在徐十小姐的產業上動什么手腳并不是一件易事。
尤其還要能夠清晰的看到徐十小姐在茶館中的動向并非易事,通過這樣兩條并不起眼的細縫,經過琉璃石將徐十小姐在自家茶館不對外開放的雅間中的舉動看的一清二楚,當真可以夸上一句設計這個機關的工匠“技藝驚人”了。
“這是什么人做的?”喬苒夸贊了一番之后,忍不住問張解。
張解道:“衛氏馬場主人的父親,裴卿卿的外公。這種小的機關物件,他一向很是擅長的。”
想到那位紈绔似的馬場主人同張解之間的齟齬,喬苒忍不住搖頭失笑。
當然,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有了這樣的機關,正巧能在不驚動徐十小姐的情況下瞧瞧她今日要見的人了。喬苒拿了塊梅花糕,對著琉璃石認真的看了起來。
琉璃石那一側的徐十小姐還在來回走動,神情瞧著有些焦灼。
正在此時,徐十小姐身邊的侍婢走至她身邊似是說了什么,徐十小姐點了點頭,臉上帶著幾分薄怒轉過了身。
喬苒忍不住嘆了聲“可惜”,偷看這種事自然是只有一面可看的,此時徐十小姐轉過了身子自然只能看個背影了。
不過光看背影,通過徐十小姐身形激動發顫的樣子也能猜到她此時情緒十分激動,似乎同走進來的人發生了爭執。
不過爭執的內容,以及徐十小姐正在同誰說話這種事自然是看不到的。
喬苒感慨道:“若是徐十小姐能換一換姿勢就好了。”
話音剛落,便見徐十小姐仿佛聽到了她感慨一般身形猛地一晃,在這頭盯著琉璃石看的兩個人皆是嚇了一跳,不過下一刻,便見徐十小姐微晃的身形停住了,那個侍婢的身形出現在了琉璃石中,是她扶住了徐十小姐。
喬苒這才松了一口氣:自從知曉徐十小姐有心悸的老毛病之后見到徐十小姐這樣情緒激動或者身形猛地一晃,她便本能的有些害怕。
這種毛病只能慢慢養著,刺激不得,便是在幾千年后的現代,關于心臟的毛病都極難治好,更別說此時的大楚了。
不過徐十小姐雖然被人猛地推了一記,卻也因著她這一下的身形晃動,那個先前出手推她的人同樣出現在了兩人視野里。
這張臉,不管是喬苒還是張解都不陌生,對于她的出現也在意料之中。
真真公主!
所以,一如裴卿卿偷偷瞧見的那樣,長安城名門閨秀中說話頗有份量的徐十小姐同被名門閨秀敵視萬分的真真公主這兩個明面上看怎么都搭不上關系的女子私下里有交集。
喬苒抿了抿唇,繼續看著徐十小姐同一臉陰沉之色的真真公主。
她倒不擔心一向心狠手辣視人命于草芥的真真公主會做什么,倒不是說忌憚徐十小姐身份什么的。畢竟從先前崔家小姐的事情上看,這位真真公主可不是會因為一個姓氏便有所顧忌的主,論其不管不顧的作風,還當真頗有幾分亡命之徒的味道。
這世間誠然有人重情重義,卻也有利益至上。便是一族中再如何優秀的后輩,人一旦死了,再高傲的大族中總會有人以此作為謀利的交換條件的,而一旦大族中有了不同的聲音,那便不再是鐵桶一塊了。
只要真真公主手中的籌碼足夠,大族便不會再橫加干涉,至少明面上不會再有什么動作。
從某些角度上來看,死人永遠是比不上活人重要的。
不過眼下,這樣一個亡命之徒同徐十小姐呆在一起她卻并不擔心,以她所見的徐十小姐并不是個蠢人,更何況茶館是她的地方,真真公主再如何也不會傻到在茶館里動手的。
只是下一刻發生的事卻著實駁了她的想法。也不知徐十小姐寒著一張臉說了什么,真真公主似乎被激怒了,情急之下手一下子揚了起來。
下一刻,一道巴掌的紅印出現在了白皙的臉上。
喬苒和張解看的皆是一愣:倒不是為真真公主氣急之下敢動手而震住,他們愣住的原因是想象中的巴掌紅印并沒有出現在徐十小姐的臉上,而是真真公主正一臉慍怒的捂著明顯腫高的一側的臉顫著手指向徐十小姐。
不過這一巴掌之后并沒有完,一道白影從琉璃石中一閃而過,似是怕她沒看清楚,張解特意解釋道:“是有人摔了茶盞,從角度和方向來看,應當是徐十小姐摔得。”
一向目中無人的真真公主被人甩了一巴掌還不算,甩巴掌的還朝她摔了茶盞,真真公主自然怒不可遏,凝視著徐十小姐的雙目幾欲噴火,手一甩,身后便有兩個執鞭的侍婢閃了出來。
在旁人的地盤上也敢這般放肆,喬苒倒吸了一口冷氣,卻并不擔心,從徐十小姐膽敢接連甩真真公主巴掌和摔茶盞來看,徐十小姐絕對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文弱女子。
畢竟,即便京城名門閨秀皆是知書達理之輩,可能夠從目睹慣了后院廝殺的名門閨秀中脫穎而出的,光憑徐家小姐這個身份可是遠遠不夠的。
徐十小姐本身便不是尋常的閨閣女子。
果然,下一刻,只見琉璃石中兩道寒光一閃而過,徐十小姐身后的侍婢同樣不是善茬,兩柄軟劍出鞘,真真公主身后甩鞭子的兩個侍婢手中的鞭子當場便“身首異處”了。
這情形真是…喬苒忍不住翹起了唇角:“真真公主這回是踢到鐵板了。”
被人如此接連下了一通臉,偏偏還是在對方的地盤,真真公主寒著一張臉朝著徐十小姐點了點,唇動了動,似是放了句狠話之后,便一腳踹開了房門氣沖沖的帶著人走了。
雖然,這一記同徐十小姐的交鋒,真真公主確實吃了個虧,不過喬苒卻并不覺得徐十小姐擺了真真公主一道。
“真真公主自己仗勢欺人時難道還自己親自上場同人扯頭發不成?”喬苒不以為意的說道,“真靠扯頭發打架,我覺得打架最厲害的應當是那些將門虎女,而不是她了。”
都是仗著身邊的人動手的,她能讓身邊的侍婢甩鞭子,旁人難道就不能讓身邊的侍婢亮軟劍?
正說著話,窗外響起了一陣嘈雜聲,兩人探頭望去,卻見先前從徐十小姐那里吃了一虧的真真公主臉上頂了個偌大的巴掌印走出了茶館。
本就是大年初二街上行人多的時候,她那輛奪人眼球的馬車此時占了大半條街道,引得不少百姓紛紛駐足朝她望去。
“看什么看?”真真公主怒吼了一聲,似是氣不過,順手甩了身旁執鞭的侍婢一巴掌,而后轉頭指向茶館里,眾目睽睽之下放了句狠話:“徐禾緣,今日之仇不報,我便不叫李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