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他去了藏書樓,這個和他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看著他冷笑了兩聲,隨即拿出了當年那封送給他的舉薦信,扔到了他的面前:“我送你的信你當年可曾看過?”
白郅鈞怔了一怔,看向這封扔到自己眼前的書信,皺巴巴的帶著歲月塵封的痕跡。表面的似是被沾過水一般化了開來,不過,這并不影響他認出這封信,這封改變了他一生的信。
信口的封蠟經過這么多年仍然沒有開啟的跡象。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封信。
想他后來隨兵作戰,為了查探匈奴的消息曾經扮作普通百姓深入匈奴腹地,忍受胯下之辱,也始終能夠平靜以待,卻不能接受來自喜歡的女子的施舍。
人有時候就是如此的矛盾,那封信他又怎么可能接受?
如今,時過境遷,這封信再一次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一次,沒有讓他逃避,她在他的面前打開了那封信。
除了早已無甚用的舉薦信之外,還有一紙來自她的書信。信上說倘若他愿意,她可以放棄一切同他私奔,問他的抉擇。
年少輕狂時或許未必能明白生活的艱難與大義,但感情卻是真的。
他沒有打開那封信,自然也就沒有面臨這樣的抉擇。如果讓如今的他來抉擇,即便沒有遇到過忍冬,沒有上過沙場,想來他也不會屬意帶她私奔。
生活的艱難足以抹平很多事,包括感情。不過那時候的話,他不敢保證。
這封信晚了這么多年再看到,自然也沒有懸念了。
白郅鈞一聲嘆息之后,將信交還給她,道:“善娘,我們回不去了,如今這樣也挺好的。”
“為什么?”她追了上來,情緒激動不已,“我夫婿已逝,你夫人也已亡故,為什么不可以重新開始?”
那怎么能一樣?這么多年,滄海桑田,他也早不是當年的他了。
所以,白郅鈞毫不猶豫的再次拒絕了她,而后想了一個令他之后追悔莫及的說辭。
“你是柴將軍的遺孀,陛下賜你石碑,柴俊也是個好孩子。”他說道,那時候他并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神情,后來事情發生之后,他想她大抵也沒有聽清楚他接下來說的話,“我也沒有忘記我的夫人,善娘,你往后身邊或許會有別的人為你遮風擋雨,但那個人不是我。”
說罷之后,他就離開了,走的很輕松,很暢快,仿佛一塊壓在心頭許久的石頭終于搬到了別處。
他以為這件事就此了了,卻沒有想到竟聽聞柴俊出事的消息。那一刻或許是直覺,他本能的覺得此事與她有關。
喬苒想起那一次謝承澤無意間提起此事時白郅鈞的失態,這一點也解釋得通了。
“白將軍,你的話說的很對。”女孩子說道,“但岑夫人想來只聽了前頭一句,她…”說到這里,喬苒頓了頓,欲言又止,半晌之后,才道,“她以為你是嫌棄她有柴俊這個孩子。”
甄仕遠感慨道:“為何如此?”
即便沒有過去的情分,這兩人再遇時一個鰥夫,一個寡婦,按理說要在一起也沒有什么阻礙了,為什么岑夫人會偏偏如此認為柴俊是個麻煩呢?
“我聽聞白將軍所言,岑夫人是個颯爽的巾幗女杰,按理說該是個爽朗落落大方的女子才是。”喬苒說著看到白郅鈞擰起的眉頭,繼續道,“可看她的詩,雖說有些稚嫩,詞句也不那么通順,其中卻柔腸百轉,分明一副小女兒作態。”
“我想她雖然出身將門,號稱將門虎女,但實則心里是極為脆弱不安的。這一點不是沒有證據,她當年能因為旁人的嘲笑,就來藏書樓借書,可見看似大大咧咧,心思極為敏感。柴將軍已經故去多年,她也早不是當年的岑夫人了,卻始終一襲紅衣的巾幗做派,”喬苒說道,“我不知道岑夫人是喜歡這樣的衣裳呢,還是借著這一身衣裳暗示自己是巾幗女杰,無所畏懼。”
總而言之,在喬苒看來,這個岑夫人是個極沒有安全感的人,外剛內柔,與白郅鈞那位故去的夫人,堅毅隨軍的醫女恰恰相反,那個名喚忍冬的女子應當是外柔內剛之人。
“她心思敏感脆弱,同你重逢,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的想要抓住你。”喬苒說道,“你這一句在她看來就是天大的嫌棄了。”
聽到這里,甄仕遠嘆了口氣,忍不住嘀咕:“真是不明白她。”
喬苒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轉而看向白郅鈞道:“所以,她殺了柴俊,對不對?”
白郅鈞神情凝重,沒有點頭,但那神情卻似是默認了。
“她找約你出來,高興的同你說她能和你在一起了,就是我們去柴府那一日對不對?”喬苒問他。
白郅鈞沒有說話,喬苒指了指嘴巴,道:“因為口脂,女為悅己者容,她涂口脂是因為要見你。”
“不過你約她出來是要問柴俊的事,根本沒有在意她。”女孩子說道,“那一天你知曉真相憤怒之下還推了她,她因此受傷,你去扶她,衣袖上還沾了血。”
“你怎么知道?”白郅鈞猛地抬頭向她看來,不敢置信。
他能保證他約岑夫人時沒有第三者在場,可這個女孩子說的仿佛親眼見到一般。
喬苒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繼續道:“那天你同岑夫人應該約在了郊外,譬如就在近日發現岑夫人的地方。同岑夫人不歡而散回來時,正遇上了有人伏擊于你,待你好不容易擊退了伏敵,天已亮了,因著長安大街被弄成那副樣子,你尋人報了官,疲憊之下,去一旁的餛飩攤上吃了碗餛飩…”
說到這里,甄仕遠忍不住在一旁咳了兩聲。
原來是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那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有淮王府、汾王府半夜斗毆,后有白郅鈞遭遇伏擊。當時因為將長安大街弄成那個樣子,他和何太平因為想讓淮王、汾王出錢修路,便只將注意力放在了那兩位的身上。白郅鈞雖然表明大街是因為他的緣故弄成那副樣子的,他和何太平也未在意。
如此的話,再想起來,長安大街弄成這副樣子,說明在淮王府和汾王府的人離開之后,他才出現在那里。如此算來的話,白郅鈞寅時出現在大街上的。寅時正是好眠之時,一個人怎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長安大街上?
聽她這么一說,若是先前約了岑夫人,從城外趕回來,寅時出現在長安大街上也說得通了。
原來事情一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進行著,偏偏沒有人注意。
白郅鈞目光眨也不眨的盯著面前的女孩子,良久之后,忽地嘆了一口氣,道:“看來那一日遇到你是個錯誤。”
在餛飩攤上女孩子就問過他是不是受傷了,他說是伏擊之人的血,想來就是那個時候女孩子開始懷疑的。
“封仵作還沒驗完尸,不過岑夫人除卻胸口的致命傷之外,身上有還未痊愈的擦傷,所以,我想,將軍那日袖子上的血就是岑夫人的。”女孩子鎮定的說道。
身后柴嬤嬤驚呼了一聲“夫人”便倒了下去,喬苒暗道“糟糕”,只顧著說了,卻忘了柴嬤嬤還不知道岑夫人出事的消息。
張解扶住柴嬤嬤,對他們道:“柴嬤嬤的事交給我來處理,你們放心便是。”
說罷便背著柴嬤嬤走了出去。
外頭官差搭手的嘈雜聲再一次平息了下來,喬苒繼續說道:“之后便是今日了,岑夫人約了你,就在今日出事的地方,你再一次為柴俊的事沖她發火,她憤怒之下,就舉起了匕首自盡了。”
這個結果聽的甄仕遠瞠目結舌:“你是說她自盡?”
“那匕首是我的,”白郅鈞終于再次開口提起了案子,“她撞上了我的匕首,沖的太快,我根本來不及拉住她…”
“這就對了。”女孩子對他所言,倒是毫不意外,道,“白將軍貼身的匕首自然是削鐵如泥的神器,只消一下,就足夠要了岑夫人的命了。”
旁的匕首,這么撞上來,未必能撞準,就是撞準了,隔著厚厚的秋衫,再加上白郅鈞那一刻本能的閃避,按理說不會那么容易正中胸口才是。
“那如此的話,岑夫人的死屬于意外…”甄仕遠說著松了口氣,“與白將軍你關系不大。”
“怎么關系不大?”白郅鈞反駁了他一聲,隨即苦笑了起來,“若不是我當日用了那個說辭,柴俊根本不會死,柴俊不死,也不會有之后的事情,善娘更不會去…”
“白將軍。”甄仕遠聽不下去了,毫不客氣的大膽了他的話,“人可以憤怒,但是隨意取走他人性命,尤其還是自己的親骨肉,岑夫人她怎么下得了手?”
白郅鈞道:“當年的善娘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當年,人是會變的。”甄仕遠怒道,“她獨自寡居帶大一個孩子是不易,可這些同柴俊又有什么關系?日子過的不舒坦不是她傷害一個孩子的理由!”
這話一出,白郅鈞動了動唇,一時無法反駁。
“將孩子綁在石碑上鞭笞,最后還親手殺了柴俊,甚至為了掩飾所行,讓他身首異處。”甄仕遠一臉肅然之色,“撇去這層身份,岑夫人就是個窮兇極惡之徒。她對你或許念念不忘,可做下的事卻是天理不容!”
這話著實振聾發聵,白郅鈞沉默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痛色:“我不知道她怎會變得如此…”
“也許是因為岑夫人的病了吧!”女孩子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
甄仕遠和白郅鈞同時向她看來。
“不管什么病,也不是她殺子的理由!”甄仕遠依舊憤怒,他也是為人父母者,真正想不通岑夫人怎么下得了手的。
“就是得了不治之癥,時日無多了,也不能害了柴俊!”他怒道。
喬苒說道:“我說的病不是身體上的毛病。”
岑夫人很健康,沒有什么問題,這一點封仵作可以證實。
“她的手肘上有未好的擦傷,這是那一日與白將軍你爭執之后留下的。”喬苒說道,“可卻有不少舊傷,這些舊傷反反復復,卻又不致命。”
“我方才問過封仵作,岑夫人生前應當曾反反復復的以匕首割自己手,才會留下這么多細碎的傷口。”女孩子說著摸了摸自己的手,“尋常人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白郅鈞有些詫異。
甄仕遠更道:“那是什么病?”
喬苒認真的想了想,道:“或許可以用瘋病來形容。”
“岑夫人哪里像個瘋子?”甄仕遠不滿,“那一次殺完柴俊帶人過來,她計劃的不要太周密,就連我也險些被她蒙騙過去!”
“不是那種人們常說的瘋病。”喬苒說著嘆了口氣,嘗試著解釋了起來,“我先前說過岑夫人是個內心極其脆弱的女子,還要借那一身衣裳來支撐自己,早先與白將軍發生誤會,她嫁給了柴將軍,本日子也過的不錯,可不出兩年柴將軍又出了事,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人卻是不頂用了,撐了沒幾年便去了,獨自一人帶著柴俊,她不安又害怕,所以教導柴俊不要同人起爭執,可以說,幾乎是時時刻刻的處于恐慌之中。”
她不知道怎么解釋這種心理疾病,只知道這樣的疾病大抵類似現代抑郁癥或者別的更有詳細名目的癥狀,總之岑夫人不大正常。
“她情緒轉化的很快,卻又有種說不出的違和,不許柴俊胡亂出門,從另一方面來說,柴俊的‘聽話’也是她逼迫所致。”喬苒說道,“她自殘,哦,對了,柔腸百轉的女子多半想要有所依的,當然,女子守寡再嫁很正常,可因為陛下的石碑,她惶惶不敢再嫁,如同沉重的枷鎖一般壓在她的心頭。”
“總之,岑夫人的問題來自很多方面,有她自己心里脆弱,也有來自各方的壓力,連續時運不濟,她早已出了問題卻不自知。”
心理疾病這種事就連現代也未必能第一時間被人察覺,更何況是在這大楚?
總之各方壓力之下,那道本就已經崩掉的弦早已不受控制了,再加上白郅鈞的拒絕,她終究做出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