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車禍而意外慘死的妻子,心中念茲在茲自己那唯唯諾諾的丈夫,而拼著一口氣,從棺材之中爬了出來,與其團圓。
死去的舅舅,念念不忘自己的兩位后輩,不忘自己妹妹臨死前的囑托,即便人已死去,卻也拖著最后的一縷殘魂,回到了家中,來見孩子們最后一面。
被天帝庇佑的人間,最生動的地方就在于這份情感,即便是生死輪回,也難以凌駕的情感。
兩兄妹痛哭流涕,悲痛欲絕,也是因為情感。
這無助和讓人心碎的哭聲,仿佛他們還是最幼小時候的,那個面對問題無能為力的自己。
最后的親人,苦苦等待了快一年的舅舅,明明說好了在外面工作,再過段時間就要回來的舅舅,終于回來了,也,再也回不來了。
嚎啕痛苦之聲在狂風當中分外凄愴,遠處山野之中嗚咽的狂風,也在為之傷感地徘徊,扯落片片嫩葉。
舒一天沒有睡覺,而是坐在羅漢的面前,看著這尊雕像般的存在,默默地喝著啤酒。
在吳罪家喝多了的馬河圓像是一頭蠢豬一樣陷入了夢鄉之中,躺在沙發上,輕微的鼾聲伴隨著電視機上的言情劇狗血的臺詞而在屋中環繞。
唐紙有錢之后,自己的生活雖然仍然拮據,但是經常給他買好酒,其中還有三十塊一瓶的夢琉璃,但是大叔最喜歡的還是兩塊三毛八的銀星,似乎這劣質的口感最適合他早已經麻木的舌頭。
大叔就這樣靜默地喝著酒,注視著眼前的這位羅漢,就連馬河圓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什么,而這數月下來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過。
而他的眉頭忽然挑了挑,看向了窗外。明明已經是陽春,寒風不知怎么就在屋外刮了起來,葉浪洶涌,幾片嫩綠的葉子打在了窗戶上,還看到誰家掛在外面的女人內褲被卷向了池塘。
某股詭異的氣息,讓大叔的臉色一變,身軀頓時凌空而起,推開窗戶飛向了窗外。
同樣感受到這異變的不只是他。在九單元頂樓。正在將那只晚上才從唐糖體內取出的凈體蟲扔到寒春琉淋液中觀察的楊紫果面色也猛然凝重,眺望向水井灣破舊的大門。
躺在床上正在看一部浪漫言情劇的姬大媽身子一僵,也將電視機按了暫停。
朱老八牛肉鋪里,一如既往蓋著那張油膩紅毛毯的朱老八,滿是雪花片的電視機正在放映一部最新版的西游記,正在上演孫行者與白骨精大戰的情節,他這雙慵懶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子,也豁然間沉重地望向了卷簾門遮擋住的某個方向。
作為這個世界上頂尖的強者,他們同時感受到了魂的氣息,如若人是正常死去,冥界的衙役牛頭馬面將會立馬到場,帶魂魄下地府,根本不會散發出來魂的氣息,既然有了氣息,那很明顯,這道魂魄的存在,超出了冥界的掌控之外。
大叔的豁然間便越過了水井灣的廣場還有那堵形同虛設的低矮墻壁,落在了唐糖和唐紙的身后。姬大媽和楊紫果先后而至,朱老板猶豫了幾秒之后,最終也還是跟了過來。
“唐糖!唐紙!怎么了?”
瞧見兩個她無比疼愛的孩子在地上痛哭的模樣,姬大媽的軟肋頓時被狠狠地刺痛,她的眼睛里當即也泛起了淚花,急急忙忙沖上前將兩人緊緊抱入懷中。
“不哭不哭,阿姨在,阿姨在…”
唐紙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也是個在危險面前有著莫大勇氣的少年英雄,是在擂臺上能夠威風八面讓萬人歡呼的少俠,姬大媽認識他以來,無論面對多大的危險,都從來沒見過他掉眼淚,更別提如此淚流成河。
“舅舅…舅舅…”唐糖已經泣不成聲,兩只小手無助可憐地抓住姬阿姨的胳膊。
“舅舅?陳連環,陳連環怎么了?!”姬阿姨也瞪大了眼睛,慌張地凝視著小丫頭這雙已經被淚糊滿的雙眼。
“舅舅死了…”唐紙趴在姬阿姨的寬闊而溫暖的肩膀上,痛苦著將說出了,心臟仿佛也在碎裂。
姬阿姨的面色也馬上僵硬如鐵,失聲道,“你們說什么…陳連環…陳連環…”
唐糖像是剛剛出生的嬰兒,痛哭之聲,肝腸寸斷。
哭聲就已經是回答。
剛才那道魂氣,是來自陳連環?!
朱老八肥膩得流油的臉,神色也微微間有了變化,站在側邊的舒一天,這雙劍眉更是頓時蹙緊到了極點。
他一句話都沒說,手并攏成了二指,在空中飛速地揮舞起來,一道道金光編織成的巨大且繁瑣字體在空氣之中凝現,每一個字體都晦澀至極,并非王朝用的書面文字,而每一個文字形成之后又發出叮叮當當的爆響之聲,仿佛有柄巨錘在將它們紛紛兇狠地捶打入空氣之中。
而原本瘋狂洶涌的風,驟然開始倒流,地面原本揚起來的灰塵,也紛紛逆飛回地面。
恍惚之間,仿佛時光都在逆流。
楊紫果蹙下的眉頭這才不禁上挑,因為他認得這文字,更認得舒一天此刻展現的揮手變成神紋的手法。
神紋也有幾類,漢唐王朝建立之后,古老的神術師協會聯合尊神國教,在天帝的指引之下創立了更為簡單的新神紋,而此刻舒一天所展的這些都是王朝的上古神紋,至今還能凝刻此種神紋的只有玄圣宗弟子,而他此刻所展現出來的這等揮手成紋的高妙手法,更是傳說中的玄圣宗的不傳神術——“莫玄神通結”!
一個個金光閃閃的文字在場間形成了一個足足數百平方米的立方體金色囚籠,不僅僅隔絕了里外的聲音,讓水井灣的居民們不會被他們而吵醒,同時似乎還禁錮了更多玄妙的東西。
舒一天這雙平日里看起來盡是眼屎的雙目之中,此時只有凝重,仔細凝望著這片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唐糖還在痛哭,仿佛都要昏厥過去。而唐紙眼中的淚水,卻漸漸停止。
他已經不再是去年才來皇都時那個單純善良,心思純澈的少年,一年的經歷下他遠比當初的自己堅強,他也知道,現在舅舅已經不再了,這個家里他是最后的男子漢,他必須要堅強。
大叔現在是在解決問題,唐紙從短暫的悲痛欲絕之中回過神來,緩緩站起身來,擦干了眼角的淚水,默默凝望著大叔,等待。
幾分鐘之后,大叔的嘴角輕輕動了動,終于發現了什么,對著側方一個看起來有些像是“國”字的神紋字體張開了手。
楊紫果的視線隨之而去,他也意識到了些什么,從懷中摸出了一把灰色的粉塵,將其含入嘴里,再傾吐而出,粉塵便化為了一只只細小的黑蜻蜓,飛舞向了那目標方位。
粉塵乃是現靈神末,可以幫助魂魄顯形。
那虛無的空間之中,果然有幾粒散發著藍色幽冥光彩的碎粒開始煥發光彩,緩緩飄飛到舒一天的手心。
“是陳連環的魂魄。”
人的氣息本就來自于靈魂,人死后的殘魂當中也會遺留一部分,仔細去感受其中殘留的那部分氣息,大叔心中也徹底確定,這引起了他們注意,也讓兩個孩子痛哭流涕的那抹殘魂,就是…陳連環。
“只是殘魂。”和病人打交道,也和無數死人打過交道的楊紫果,立馬便識別出來這幾粒還未完全消散的魂魄碎粒的本質。
舒一天臉色凝重地緩緩頷首。
“殘魂是什么意思?”唐紙已經變得平靜,聲音冷靜地讓人覺得滲骨地問道。
“殘魂的意思就是,并非完整的魂魄。”楊紫果走上前,對著舒一天攤開手,舒一天看了他一眼后,便將這幾粒魂魄的碎粒輕輕擱在了他的手心。
佝僂干瘦的身軀仿佛就是一位驅鬼人,亦像是魂魄本身,昏黃而凹陷的雙目仔細端詳著幾顆碎屑,體內緊跟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將這幾粒幽冥綠色的碎屑包裹住。
“殘魂意味著他的死并不簡單,意味著他的魂魄也被摧毀,只剩下了殘缺的小部分,這樣的殘魂注定了就連去冥界轉世的機會都無法擁有。一般來說,殘魂就像是燃燒后的灰燼,不通過特殊手法進行保留,他們的魂魄很短的時間里就會飛灰煙滅,你舅舅的心中還有你們二位牽掛不下,強行拼著一口氣走了回來,見到了你們兄妹后才煙消云散。”
直白的話音讓唐紙的拳頭,更為憤恨地握緊,本來就淚紅的眼睛里,此刻更是紅若火焰。就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那豈不就是意味著…魂飛魄散?
“意思是…大叔已經徹底不存在了?就連住在您別墅中這樣的可能,也無法實現了么?”唐紙顫抖著聲音。
楊紫果沉重地點了點頭。
“不過更準確地說,也沒有魂飛魄散,你大叔用這強大到逆天的手段,硬生生又將本來已經破碎的魂魄,挽留了這么極其微小的部分。”楊紫果給了唐紙一道或許微不足道的安慰。
白芒又升騰起來一縷極其細小的白煙,楊紫果將其緩緩吸入肺腑,這雙有些讓人害怕的尖銳雙眸深深地瞇了起來,仿佛鷹隼。
“沒有冥界痕跡,也沒有厲魂族的痕跡,看來無論地府還是游離在世間的厲魂族游卒都沒有發現他已經死去。”楊紫果抬頭看著舒一天,“雖然說冥界出現失職也是常事,經常有人明明是自然死亡,但又偏偏超越了他們生死簿的掌控的事情發生,所以才需要尊神國教的殯儀部進行配合,才能人生死輪回維持穩定,但,他的情況仍然很離奇,并不是自然或者普通的意外所能造成。”
舒一天沒有說話,而是低著頭思考了起來。
大叔平日里話不少,今天的這份沉默,姬珂很清楚,是因為憤怒,也是因為心中的訝然。
“能夠直接傷害到魂魄,是意外死亡的可能不大,這只有修為極其強悍的存在才能做到這一點,除非是本身便對魂魄有著強大殺傷力的魂法師或者厲魂族人,既然神醫說沒有厲魂族的痕跡,那應該和他們沒關系,可要是其余種族的存在,那至少也要達到地階的力量,尚有可能。”大叔瞇緊了眼睛。
唐紙咬緊了牙關,他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心神如此地寒冷過,寒聲問道:“所以我舅舅,是被人殺害的?!”
舒一天閉著雙眼,緩緩頷首。
“怎么可能,陳連環這人善良樸實,從來不惹事生非,怎么可能有人會殺死他?而且還會讓他魂飛魄散這么歹毒?!”姬珂憤怒地尖叫起來,怒火讓她的壯碩的身軀也在顫抖。
“的確是被人殺害的。”楊紫果瞇著的眼睛里閃爍的是權威的光芒,“關于魂,你們都沒有我有發言權,雖然我不知道這位死者的為人,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是意外死亡,只能是他者作為,否則絕無可能連魂魄都遭到重創。”
唐紙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冰涼的空氣在自己滾燙的軀體內流動,壓抑下心中的悲痛和怒火。
一生純良的舅舅,居然也會有人傷害。
姬大媽抱著傷心欲絕,雙眼都已經哭得紅腫的唐糖起身,自己眼睛里也已經淚花朵朵,吼道:“什么樣的畜生才會傷害像陳連環這樣的人?!他為了幫助別人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要,明明自己過得比我們都慘,明明自己起早貪黑,卻在別人困難的時候永遠都先想著別人,他是什么樣的爛好人啊,什么樣的王八蛋才對他出手啊!”
眼前的一幕讓朱老八的心神有些顫動。
不知道是陳連環的死,還是姬大媽此刻這淚人兒的模樣,亦或者兩者都是,這位仿佛自閉患者的牛肉鋪老板雙手環在了胸前,最終還是選擇緘默不言。
場間極度地冰冷壓抑。
唐紙沉默地望著前方的夜空。
父母的死,自己的病,唐糖的病,小吱的死,如今舅舅也已經死去…
蘇妲己所說的魔帝之子,所說的“厄運”“浩劫”,此刻若雷音環繞耳畔。以前的他都覺得蘇妲己所說乃是一派胡言,是她想當然的結果,因為他始終堅信自己是父母的骨肉,因為就連出生時候的視頻,自己前些年都還看過好幾遍…所謂的魔帝之子,根本是一派胡言。
然而現在他的心里卻盡是苦澀和懷疑,我真的是…厄運么,我真的是…帶來災難的,魔帝之子?
唐紙雙耳中響起了嗡鳴聲,雙眼所見的一切,也變得恍惚,他感到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變動,都在扭曲,在搖晃。
我還沒有死,可是,這活著的世界,是怎么了…
不,我不是魔帝之子,天帝的神光都掃視過我的身體,我不可能是魔帝之子,更不是什么厄運和浩劫。
他忽然破涕為笑,微笑著將兩只手環抱不住的阿姨抱在了懷中,緩聲道:“阿姨,您帶著唐糖先去休息吧,我們都先回去休息吧。唐糖,唐糖明天還要上課。”
少年忽然的微笑和堅強讓場間的壓抑又了輕微的變化,讓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從剛才的歇斯底里,到現在的冷靜,這個少年的轉變,出乎人的意料。
“先冷靜下來,讓思路更清晰一些,比什么都重要,我們先回屋吧,外面,真的很冷,這個丫頭,不可以感冒了。”少年微笑著,他的笑容,依然像是春風一樣溫暖,恍惚間讓人覺得,似乎什么都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