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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下一個

  唐紙回到了房間,沒有回臥室打擾唐糖休息,而是脫掉鞋子盤坐在沙發上,又開始靜靜觀測體內那滴水珠。

  水珠澄凈,超越此刻的天光。

  唐紙舔了舔嘴唇,特意接了杯水放到茶幾上,然后再度緩緩地啟動功法,同時,不將御水凡天訣的控水之術牽引向周邊,而是將功法遠轉間所指向的重心指在了神丹內里的那滴水珠上。

  果不其然,杯子中的水絲毫未動,而他的周遭,已經有了藍瑩色的水浪在身周流動,仿佛是一層層的薄意,輕輕環繞在體表。

  唐紙睜開眼睛,手輕輕地碰了碰這奇異的水,和在那片山谷時的情況不一樣,他的手能夠感受到明顯的涼意,還有與水接觸時極為明顯的柔軟觸感。

  他意念一動,所有的水又縮回了體內。

  少年現在讀了一些書,對于這個世界上許多尋常人所不了解的事物也都有了全新的理解,雖然這滴水珠可能帶給自己的實際效果就是讓自己的戰斗變得更便捷,不需要依賴于外在水源的存在,但有一個自己必須要面對的麻煩便是,這圣水,是來源于妖族。

  人族和妖魔魂乃至于天竺佛國的敵對程度即便是三歲小孩都知道,從五千年前的浩劫之戰到五千年里各種大大小小的紛爭乃至于而今都未停歇的場場戰役,還有王朝內里甚至至今都還掛在各處的掃除異徒的橫幅,都在提醒著漢唐王朝人必要的種族與政治態度。

  雖然和八叔戰斗的時候他沒有對自己的力量表態,可是自己動用這圣水,會不會被人識別出來乃是妖族的力量?

  唐紙心中一緊,連忙調動神丹內里的昊氣,讓其往內里坍縮,試圖擠出里面那顆水珠,然而卻發現自己的昊氣只能從它的表面經過,好像是嬰兒的手指碰到了大山一般,根本對后者產生不利絲毫的影響。

  前幾天自己才除掉了體內留下的佛法,現在又來了無法被自己除去的妖族圣水,若是被查出來,等待自己的,可是滅頂之災。

  唐紙頓時意識到自己得到這滴水珠,似乎并不是什么機遇,而是燙手山芋。

  不禁蹙下了眉頭,來到簡陋的書房,試圖找到一本能夠為自己答疑解惑的書籍,然而舅舅著小小的書架并不是什么藏書庫,橫豎加起來也就三四十本書,并無法回答他的困惑和擔憂。

  少年有些緊張不安,扶著門框,望著自己的丹田,憂心忡忡,大叔不在身邊,自己真的是狀況百出,而且每一個狀況,都可能影響到自己的性命。

  “哥哥?”

  睡眼朦朧的唐糖穿著單薄的睡衣經過了燈光明亮著的書房,好奇地虛著眼睛望著唐紙,“你怎么還沒睡?”

  唐紙下意識地看了下墻上的鐘表,沒想到現在都凌晨兩點,再過個四個小時天都要亮了,道:“啊,我馬上就睡。”

  暈乎乎的唐糖揉著眼睛,進了廁所里。唐紙則離開了書房,打開客廳的燈,等她出來。小灰狗安安靜靜地匍匐在地板下,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看了唐紙一眼,又象征性地搖了搖尾巴,就接著垂眼陷入了夢鄉。

  作為蜜黃熊和棒棒糖的忠實粉絲,唐糖穿著蜜黃熊的拖鞋來到客廳,睡衣口袋里一顆棒棒糖的白色小棒也探出了一角,剛才睜不開的眼睛,這會兒貌似清醒了不少,忽閃忽閃地眨動。

  “哥哥抱。”唐糖張開白皙的胳膊,好像一個白色的小奶糖一樣,就站到了唐紙的面前。

  不知道怎么的,貌似是自從自己和大叔遭逢了尸王那一夜之后,唐糖的性情也都有了些變化,在唐紙印象里這丫頭四歲以后就沒這么喜歡撒嬌了。

  唐紙笑了笑把她抱回了臥室,剛剛才扛起來,這個丫頭的白白的眼皮就又垂了下去了。

  輕輕地給她蓋上空調被,整理好臉蛋前亂掉的柔順頭發,唐紙這才翻身上床,整個屋子安安靜靜一片,他也不想再去思考關于那滴圣水的事情,畢竟自己想再多這會兒也得不出答案,唐糖的聲音這時候就像是清晨的鬧鈴一樣響了起來。

  “哥哥,你的病嚴重了是么?”

  唐紙微微一怔,本來慢慢襲來的睡意,這時候都地退散了下去,唐紙側過身子腦袋朝外,目光游離地望著隨著微風輕輕飄擺的窗簾,露出了一絲這黑夜里誰都看不到的笑容。

  “不要笑,我認真地在問,你知道我在問什么。”

  好像有著透視和夜光眼一樣的唐糖,其小大人的語氣讓唐紙收斂了笑容,沉默了片刻來思索回答,道:“你放心,哥哥死了不了。”

  “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的病嚴重了,自從好多天以前,你和舒叔叔一起凌晨回來的時候,病情就嚴重了。”

  唐紙也大概猜得到,因為就是差不多那個時候起,這個丫頭的黏人和撒嬌功底開始見長,因為彼此有著種超乎常人理解的共情,加上在剛才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建設,所以唐紙也并未驚訝,只是雙目逐漸無神。

  本來想要隱瞞的生死問題,就這樣被這個小丫頭簡單粗暴的砸到兩人面前。

  “哥哥病情沒有嚴重,哥哥都沒有感覺到過難受,只是…手上的黑線又生長了而已。”

  “那明明就是嚴重了。”下床的小姑娘話音落下,隱隱有了啜泣聲。

  “有人在哭鼻子了?”唐紙笑了起來,探出腦袋看著下床。

  唐糖哼了一聲,把被子蒙過了頭,可能是因為高估了被子的隔音效果,掩耳盜鈴的家伙,哭得反而更加大聲了,哭聲嗚哇嗚哇的。

  唐紙微笑著爬下來床,躺在了下丫頭的身邊,拿腦袋輕輕撞了撞她的頭,“唐糖。”

  唐糖良久之后才冒出了腦袋,晚上喝牛奶產生的淡淡牛奶香味以及哭鼻子的口水味道一并擴散,讓唐紙的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的弧度,輕輕揉了揉她亂成一團的頭發。

  “哥哥不會讓自己死的,因為哥哥,會永遠守衛在唐糖的面前,哥哥,要完成爸爸媽媽交代的任務,守衛我們的小天使,長大。”

  唐糖轉身撲進了唐紙的懷里,眼淚還是在不斷地外流。

  這顯然是她憋了許久的眼淚,從他知道哥哥病種、重的那一天開始,就想要哭出的眼淚,然而她一直忍到了今天,忍到了這個或許沒有那么多情緒渲染的時刻爆發。

  然而,這也比任何的渲染,更要刺痛唐紙的心臟。

  兩兄妹這樣擁抱著,唐糖的哭聲逐漸微弱,漸漸地消失,很快在唐紙的懷里傳出均勻的呼吸。

  唐紙在微笑之中,也滑入了夢鄉。

  世界上是存在神明的,但是無論到底是否信仰敬畏神明,人都要信仰某樣真正意義上虛無縹緲的東西:明天。

  明天支撐著兩兄妹并肩而行,明天,支撐著脆弱的少年,化為這個世界上最結實的壁壘,守衛他們家中,那朵最可愛的小花。

  皇都四環,最接近雄偉城墻,所以站在這片區域一抬頭就能看到那高聳入云的環形巨墓,如此可怕的高度,仰望而去的強大壓力時常會讓某些杞人憂天的家伙擔憂,城墻如果崩塌,他們還有他們在皇都的所有家產,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不過但凡有點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堵乃城墻乃是一千年的天階上品巔峰的神術師——黃一陽,在巖土之神“山石”和日神“赤公”的指點之下,建造而出,即便是皇都內里灰飛煙滅,這堵城墻,也都沒有崩塌的可能。

  四環錦瑟區水木揚街道,這里正在修建一片社區,按照規劃這里將立起來十一棟三十層的高樓,完美的綠化布置以及高檔的設施配備,這里將成為四環區域最奢華的社區之一,不過至少在現在,還都是一群丑陋的灰白色混凝土結構,建造的嘈雜聲也遭到了周遭群眾的多次舉報。

  鴨嘴龍獸粗壯的脖子壓著龐大的陰影落下,叼起了捆扎好的鋼材,又抬頭運送向昨天才澆灌完混凝土的第十八層樓,夏日的熱風吹過隆起的沙堆,卷出大蓬的飛揚的塵徒。

  灰塵飄揚的底層,滿身都是泥灰的工人們在吆喝聲中暫停了忙碌,運作的機械設備也都暫停了工作,即便是工地經理也都大改以往耀武揚威的作風,好像是條哈巴狗一樣地躬身杵在原地。

  而在他們前方的空地上,有四位鎮安司的黑衣大衛仿佛是神兵般佇立在前,他們施展出來的一道仿佛肥皂泡一樣五顏六色的球形結界隔絕了所有的灰塵和聲音,給身后的鎮安司副司首,也是尊神國教驅魔護法大人鐘炎,一個問話的安全空間。

  鎮安司的“交叉手”的標識以及尊神國教的“天帝之眸”圖標單獨出現在面前,都代表著絕對重要的事情,兩者同時出現,對于普通人而言,更是難以想象的威懾,即便他們前來尋找的對象根本不是自己,可在外沉默的諸位工人還有那位諂媚的經理都感到呼吸閉塞,讓場間的空氣似乎被壓縮了數倍,給予人無窮的壓力。

  鐘炎望著面前這位蓬首垢面的建筑工人,辛酸和勞苦化為皺紋和泥點沾滿了他的臉龐,本就慈眉善目的護法大人神色變得更加柔和,讓人很難想象就是他這張臉龐,讓無數魔族子弟咬牙切齒。

  “你不用緊張,這次問你問題也只是一次尋常的調查,你不需要太放在心上,也不會對你的生活造成影響。我想在你來到皇都的那天,執行任務的鎮安司司員們也有提醒你們這一點,蟒車之案的調查還可能有回訪的,此刻便是。”

  中年工人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的,大人。”

  身后的仲誼手中的綠色戒指散發出光芒,一道傘狀的投影出現,而后一本深棕色的厚厚記錄冊,便在光芒中浮現。伸手將冊子捧在手上,翻倒最新的一頁,提筆開始記錄。

  “李同,剛才我們已經確定了,你也承認你是五月三十一日hah1314次蟒車的乘客,你說你是經過親戚介紹,來皇都是務工,在工地上承擔的砌墻工人,這些信息都無誤吧?”

  “是的,大人,都沒問題。”

  “我們核查過的你的家庭信息,可以確定你沒有撒謊,貴單位也在勞務司完成了你的信息注冊,都顯示你只是籍籍無名的普通人,但是我還是要例行公事進一步確定這一點。接下來我將查探你的身體,你會感到一道柔軟的光芒進入身體,這是尊神國教的神術“洞天靈光”,只會查明信息,不會對你造成傷害,還請你放心。”

  名為李同的工人面色微微有些蒼白,鐘炎的話音柔和,但他以及另外四位大衛所不用刻意流露就釋放出來的威勢,就已經足夠這個世界絕大部分人顫栗。

  李同咬緊下唇,心中似乎有些猶豫,只是聽起來商量般的話語中其實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他低眉順眼地點頭,底層人物的樸實面色,讓人覺得無可懷疑。

  鐘炎也微微頷首,而后探出他蒼老的手掌,懸在了李同臟亂蓬頭上方一分米處。

  他的手掌輕微的顫抖了一下,整只手變成了白玉一般,而后一柱渾圓的白色光芒,便筆直地落向了李同的顱頂。

  而后貫徹了他的全身。

  李同的面色驟然變得蒼白,他預估了這道力量,心中有所準備,但此刻才意識到這股力量的強大遠遠超乎了他的預估,他體內的每一個細節,甚至于腦子里的記憶,都不受控制地開始閃爍,如同有一雙眼睛,開始瀏覽他體內的每一個縫隙,查閱,他腦中所記錄的生平。

  這道神術不僅僅是將自己身體信息掃描得一干二凈,更是有著查閱自己記憶的能力!

  李同慌忙試圖通過自己的力量來反抗這股力量,然而此刻,就連的他的身體,都變得不受控制,身軀和大腦,似乎都不再屬于他!

  仲誼的眉頭微微鎖了下來,冷眸凝望著這位工人。

  鐘炎的雪白發須隨風狂舞。

  而遠處一眾一動不敢動的工人和項目經理,則驚駭得仿佛是尊木人樁。

  因為此刻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李同,看起來樸實甚至因為沉重的勞作而略顯佝僂的身軀,竟然開始如同一枚接觸不良的燈泡一樣閃爍,熾白色的光線從他的身體里散發出來,在光線的內里,一只巨大綠色蜥蜴的形態于他人肉之軀,仿佛撥浪鼓的兩面循環出現!

  許多工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李同,原來不是人類,是一只…妖?

  李同發出了痛苦的嘶鳴,尖銳的蜥蜴叫聲讓許多工人兩眼一白昏迷了過去,李同想要掙扎,求生的本能讓它試圖脫離這阿鼻地獄,然而壓制性力量下,黃階上品的它,根本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

  鐘炎滄桑的雙眸中浮現出了一絲一滑而過的不忍,可堅定不移的公正才是他這位驅魔護法兼鎮安司副司首的神光,他的縮隆的瞳孔之中,二縷金光爆閃。

  李同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身軀開始猛烈地顫栗,在一聲嗡鳴之中,轟然炸裂,變成了無數的白色觀點,隨風而散。

  場間所有工人,冷汗涔涔,那位早已經劉海都在汗水中下塌的經理兩腿一軟,坐倒在地。

  “師父,他吃過化形草?”冷酷而單薄的隊伍離開了混亂的工地,回到了熱鬧的街道上,然后迅速地進入了路邊停靠的沒有標識的飛馬車中,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嗯,吃過化形草,否則以他的境界,我一眼便能看出來他的真身。”感受著飛馬車朝天而起的失重感,鐘炎揉著眉心,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老人的身體已經在逼近透支。

  “他是浩劫么?”仲誼問出口,便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多么愚蠢。

  “他只是個小妖,被逼無奈想要在人類世界討口生,我想要給他一條生路,但是無奈,圍觀者還有我內心中的公正,不允許我做出這樣的選擇。”興許是因為這位工人身世的感嘆,興許是因為純粹的疲憊抹平了他對徒弟往日的眼里,鐘炎并未批評他這愚蠢的提問,嘆息了一聲。

  仲誼替師父捶著肩膀,道:“皇都的入城審查,也需要加強了,妖族進城太容易,護城墻的異族審查階段可能再要提升兩個單位。”

  “嗯,記下,提交金鱗衛和軍方,會議再議。”

  “好,師父,您需要回府休息一下么?”

  鐘炎半垂著眼瞼搖頭,“不休息了,抓緊時間,直接去下一個地方。下個是誰?”

  蟒車一案的二次調查中目前已經挑選了二十三位嫌疑人,但在作為尊神國教的驅魔護法,敏銳的知覺告訴他,真正的浩劫,似乎還在他的接觸之外。

  仲誼拿起放在一側的名冊,目光從一個個名字上掃過,名單已經見底,只剩下最后幾個,緩聲道:“水井灣,唐紙和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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