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紙腦袋一沉,身軀忽然間變得輕飄飄的,似乎這一掌攝取了自己所有的體重。
和尚掌心之中的“”字圖標越發璀璨,散發出來的金光穿過他的黑色發絲,將他身軀完全籠罩,并且逐漸往外擴散,形成了一個金黃色的圓柱。
圓柱的表面有大量繁瑣的金色經文在游動,當所有經文規矩地一環環纏繞在光柱上的剎那,整個光柱又開始飛速地回收。
而被軍隊包圍,本來已經必死無疑的唐紙,好像是一束忽然去往了遠方的光,消失不見。
這里本是他的墓地,此刻,卻成為了那數十位巡檢司司員的黃泉之門。
外面的大軍仍然包圍著這棟樓,即便金光已經消失了快半分鐘,仍然沒有人膽敢輕易踏足,頂樓上的夜尊凄厲地啼叫起來,直到此刻才終于揮動著雨水打濕的翅膀,頂著暴雨飛向了對面的樓房,它很快就將知道他的主人已經在那簡單的一掌之下等同于殘廢,修為還在,但是人已經癡傻,更遑論記起自己在樓中看到了什么。
在場的軍人和靈山劍宗弟子們無暇顧及張叔牙的狀況,都沉浸在震撼力,他們無法想象,一位和尚,一位品階或許已經達到了天階的和尚,居然就在皇都,他們也無法想象到,他們所要緝拿的對象,已經消失不見。
“師父,雖然我跟他是朋友,我也希望您能救走他,但是我看得出來您在騙人。”馬河圓看著比自己稍微高出一點,但是卻好像又比自己高出無數米的和尚,不解地問道,“您到底為什么要救他呢?”
和尚又撓了撓頭,幾條血痕就浮現在了頭頂,他走到樓梯上撿起自己的假發,撣了撣后戴回頭上,道:“我佛慈悲什么的,當然是騙他的,不這樣騙他怎么行?”
馬河圓跟著撓頭道:“那為什么非要騙他?”
“我們是天竺佛國的人,他是漢唐王朝的人,這就是理由。”和尚漫不經心地應付,開始爬樓。
馬河圓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像是十萬個為什么一樣,問道:“那您說,為什么驅魔護法會這么興師動眾地抓他?只是因為他殺了林劍云?”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和尚小手指扣出牙縫里中午夾進去的韭菜,彈飛到遠處,語氣忽然間悠遠,談及的話題,就和他的腳步一樣上升,眨眼到了國家層面,“靈山劍宗抓他的主要原因是這個,但是驅魔護法不是,想必驅魔護法要抓他的原因,跟我救她的原因是一樣的,我們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馬河圓好奇地問道:“看到了什么。”
和尚咧嘴一笑,此刻正好站到了那被張叔牙撞了個對穿的窟窿前,似乎有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就在窟窿外和他四目相對。通過這嶙峋大洞望著外面嘩啦啦的暴雨,今日城墻聳立,得以一窺漢唐王朝雄偉,此刻卻又看到了這雄偉之中的巨大洞窟,他笑著裂開了一口黃牙,在夜色之中璀璨:
“看到了,漢唐王朝的厄運。”
說著,兩位的身影,也漸漸散發出了金色,邋遢而又偉岸的和尚,還有幾分呆傻幼稚的徒弟,在這棟樓中,消失不見。
公路被暴雨沖刷的過分干凈,人滿是泥土的腳,也無法留下辦法的污漬。
“師父…”仲誼發現師父的臉色變得又蒼白了幾分,雨水沖刷的嘴唇也又少了一些血色。這些日子以來師父已經出現過太多次這樣的情況,讓他不禁擔心師父的身體。
他將一柄大黑傘撐在了鐘炎頭上,雨水立馬連成線從傘沿墜落。
“撤軍吧。”半響之后,鐘炎疲憊地擺擺手,率先向著馬車走去。
“撤軍?”仲誼訝然。
“沒有尸體可收,全軍撤離。”鐘炎沒有解釋,“立即到城外展開搜索,有任何可疑人等立馬緝拿。”
這句話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了斗志,只有疲憊和無奈,即便新來的軍人聽到他的這句話,也知道這個命令更多的只是象征意義,要抓捕到對方,幾乎全無可能。
服從命令是天職,各司人員雖然感到了震驚,但是也沒有追問,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再抱有進樓查看的態度,便立馬開始撤退。
皇都機構和軍方的執行力體現得淋漓盡致。
空中的部隊分配了一架鎮安司的鳶車來到高樓旁,兩位鎮安司的司員將重傷昏死的張叔牙抬上鳶車,而后在夜尊的陪伴下,跟隨者大部隊撤離。
十六棟的高樓孤零零地坐在這片社區之中,被人圍觀,而后又仿佛是被人遺忘了一樣,悄然撤離。
“他們這就走了?!”一位靈山劍宗的弟子將自己濕漉漉的發絲往后抹去,望著地面上那些好像搬家的螞蟻一般迅速離開的軍隊,還有一架架利劍一樣,鋪天蓋地疾馳這掠往城外的飛鳶車,不可置信地吼道。
“我們現在該怎么辦?”還有弟子開始茫然追問。
一位侍從調整下情緒,心念一動,劍識蔓延向樓內,很快便也察覺了里面的寧靜,無需親自進去看,也能夠知道對方已經消失。可以做到這等移形之術,對方至少也是天階下品的存在。
他們都不能理解,一位天階的僧侶為什么會出現在皇都,而且,又為什么要幫助殺死林劍云的殺人兇手,和他們靈山劍宗作對。
看了一眼腕表,頭發貼攏了臉龐,格外狼狽的他身形也佝僂了幾分,但是也因為僧侶的出現他稍微感到了慰藉,宗主追問下來,有這樣一出經歷,最終降落到他們身上的責罰,就會減輕許多。
“繼續搜索,同時,告知宗主。”
黑夜之中,一架架飛鳶車仍然在天空盤旋,搜尋著可疑人等,而鐘炎的這輛飛馬車則在飛回北水神殿的路上。
仲誼頂著雨將一顆辟水珠放置在了門口的小鼎里,一圈球形的結界便將四翼飛馬梳了梳毛發,而后回到車廂中,拿了一塊干毛巾,替師父又擦了一遍頭發。
老人白發微卷,暗色無關地耷拉在褶皺臉頰的兩邊,整個人若行將就木,頹坐在座位上,只有手指在不停地掐動,推算著什么。
他神色凝重,作為鎮安司的副司首,維護皇都安全是他的職責,但是他卻不知道皇都里面什么時候出現的這樣一位來自天竺佛國的超級強者,而那位國之浩劫者,又究竟是什么人?
皇都存在的隱患,果真比想象中多。
“相信有這樣一次事件,蟒車案光明正大地重啟調查,陛下不會再有二言。”鐘炎手撥弄著雪色胡須,這或許算是這么多壞消息的情況下,唯一的好消息。
“那林少俠的死?”
“很多人接受不了,但是終究會過去,林師陽必定會很生氣,但是這件事情,很難追責給誰,或許靈山劍宗與龍水神宗的關系會惡化。”鐘炎微微搖頭,語氣漫不經心,林劍云死了是驚天大事,但是在他的眼里,沒有什么比王朝的安全更重要。
“師父,皇都內里是不是越來越不太平了?”仲誼不安地問道,“徒兒有些不放心,您說的厄運和浩劫,又將會是怎樣一個厄運和浩劫?”
溫暖的馬車里,這位蒼老的男人垂上了還掛著雨珠的眼瞼,他并不知道厄運是什么,即便是他最敬愛的天帝,也沒有給出他答案,然而想到那佛光,默然之間,他對那位殺死了林劍云的兇手,心中有了可能的判定。
老人望向車窗外,暴雨如瀑,而他隱約之間似乎看到了一尊對于漢唐王朝而言,乃是禁忌的佛影,說出了一句,讓仲誼身軀驟然僵硬,如同遭遇雷劈的話:
“他是…彌勒佛?”
今夜的皇都注定許多人無眠。
密密麻麻的搜索在城內外開展,搜索網比起這場大雨似乎還要密集。
而皇都那高聳入云的城墻之外四十公里的郊野,則一片安然寧靜,山野蓋在雨幕這層棉被下,悄然入睡。
皇城南郊的一座無名山林里,兩只松鼠靜悄悄地趴在樹洞口,看著雨水沖洗這面干燥的山林。
其中一只有些餓了,抱起一只儲存在洞窟里的松果啃噬起來。另外一只松鼠并不覺得饑餓,它更喜歡看著雨夜風景,所以興致勃勃,它忽然看到,下面本來蓬松的松葉一沉,一個保持跪倒姿態的人類少年,就好像墜落的雨滴一樣,冷不防地出現在了這里。
少年自然便是唐紙。
唐紙腦袋有些昏沉,視線更是模糊,大雨嘩啦啦地澆打在他虛弱的身體上,這冰涼提醒著他已經離開了那棟高樓,但是眼睛里面還殘留著金光還有那些移動的金色經文,一時之間無法識別出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他重重地甩了甩立馬在暴雨沖刷下濕漉漉的頭發,視野才慢慢清晰起來。
這是一片寧靜的樹林,周遭也沒有斷的樹樁,顯然也不是伐木工廠的開采區,黑夜里沉浸的雨聲帶著幾分幽靜和安眠的意味,讓他沉甸甸的身體感到更加的疲憊。
而這里的寧靜,還有四面天空如幕布的黑沉,也在告知他,軍方沒有追蹤到這里。
皇都各司的能力來看,這里絕對不可能是皇都邊緣,否則不可能如此安靜,應該會有大量的搜索部隊才對,加上今夜聳立起來的那雄偉城墻也不在視野…所以這里離皇都應該有很遠的距離。
我逃出來?
皇都那最為森嚴的包圍,還有那幾百米的高墻,就這樣被丟之身后。
那位僧人的手段,這么強大?
一出必死之局就這樣化解,唐紙恍然如夢,仍然沒有放松警惕,但也能稍稍放松了一些。
少年舔了舔冰涼的嘴唇,漸漸地直起身子,一股股水柱便順著身軀淌下,扶住身側的這顆大樹爬起身來,松鼠受到驚嚇沒能抓緊松果,啪嗒一聲砸在了他的肩膀,兩只松鼠連忙驚恐地鉆入了樹洞中。
唐紙背靠大樹掀開了自己破爛的衣裳,果不其然,和上次一樣,他的身上毫發無傷,就連一道劃痕都沒有,這哪里像是才經受過戰斗的人?
又果不其然,脫下濕甸甸的手腕上的黑色護腕,只見那朵牡丹,現在也已經有了兩片花瓣。
關于身體的話題又一次涌現腦海,之前沒有想明白的問題,現在卻忽然有了一個全新的猜想。
我爆發出來那奇異的力量,還有神奇的自愈能力,就會觸發靈死病?
還說是,靈死病發生了變異,給了我這樣的力量,但是與之相符的代價,就是加速走向最終病發而死的結局?
所以,觸發條件就是,我瀕臨死亡?
唐紙虛弱地靠在樹樁上,抿緊嘴唇,無論是哪個答案,都告訴了自己,他擁有了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不由他控制,但可以在危機關頭保住他的性命,也能讓他短時間內爆發出來遠超境界的實力,雖然一切都是在讓自己加速死亡,可也如飲鴆止渴,能解燃眉之急。
但是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么力量是神秘的,一切都有它的根源,那自己這力量的根源,在哪里?
那位和尚…想到馬河圓的師父,唐紙又蹙緊了眉頭。
沒想到馬河圓居然是一個和尚的徒弟,而那位和尚,又為什么要幫助自己?
自己殺了林劍云,這件事必然將驚動整個王朝,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想到林劍云就想到小吱,而想到小吱的死,唐紙眼中又浮現了憤怒的血光,兩手死死地攥緊。
唐紙感到自己是如此疲憊,無論心神還是身軀都沉重到了極點,這個世界上存在太多太多的煩惱和苦悶,為什么自己的人生周邊,總是充滿了厄運?
唐紙深吸口氣,無論如何,他現在必須回家,唐糖和姬阿姨一定心急如焚,而經歷了如此一天的可怕事件,他也無比渴望家人能夠陪伴在自己身邊,這件事后續該如何處理,他也不知道,他必須求助大叔。
他拖著疲憊,也已經被整個王朝給盯上的身軀,跑向山下,留下兩只松鼠望著他在灌木遮擋中的背影,漸漸消失。
一路摸黑而下,在山下的一條溪流旁,早就饑渴難耐的唐紙蹲下身,像是一只狼一樣吸吮溪水。
他身側五米的那面大石之上,忽然想起了一聲嬌媚的聲音:“小家伙,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