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未出聲響的阿春,停駐半晌卻是等來葉念安說的這句話,面色瞬間有些尷尬,心間極想一口回絕。
可想到已下山去的龍小青和呼楞鐵二人,對其的訕訕神態,不忙搖了搖頭,想要趕走橫亙于腦中惹容易惹惱小俠的小性情。
“小俠莫要怪罪,我阿春打小在這里摸滾,地形自然熟識。這山林里最多不過三物——樹、石、水。”阿春猶自指戳著樹皮地圖,低聲解釋道。
“這勾勾,一個個平角削尖首尾相連,像極渭州場面內的山巔林尖。這叉叉,與山中各棵樹木端無兩樣,一根根岔出的樹枝,于橫豎交錯間壘成十字模樣,一眼便能瞧出。最后這點點,我本想畫點小魚小蝦的,奈何這樹皮忒小了點,就簡單點綴,形表溪流。
我料小俠眼目清亮,只需眉梢掠過,便可識辯明白。”阿春似是唇上抹蜜,嘴中蹦出的字詞個個兒跳彈,全往好的說了。
三句說話乃三個解釋,阿春將城圖上形似甲古文般,極難辯識的自繪符號作了一番意象之解。葉念安聽罷耳邊只有阿春自個兒能聽懂的鳥語,雙眼緊盯著阿春忽上忽下不斷移動的手背,此時再細瞧了面前這個,須靠出眾的眼力勁兒方能養活自己的粗鄙漢子,竟會對打獵這門生計到了如此無謂的心境。
想到此,葉念安感到胸前莫名疼痛,心底漸漸滋起一抹嫌棄,口中嗤道:“阿春兄的城圖繪制相當寫意,小俠我經你一分析,瞬間了然。只不過,還要勞煩阿春兄,給我指一指方才龍小青與呼楞鐵下山沿撒菝斗,走的是哪條山道?”
一聽見飄來的恭維話,阿春頓時猜到葉念安的后半句說話,定又是挖好了坑等著他跳下去。念及此,阿春一臉恭謹的趨身向前道:“小俠瞧這些漫延墻根扭彎斷裂的線條,便是龍師傅二位下山所經。”
“除此密徑,可還有其它直通城外之道?”阿春聽葉念安不再責怪并自轉了話題,心間立即蕩漾開來。一把接過手繪的城防圖平鋪在地上空閑,用兩根手指輕拍輕點起來。
“小俠不知,渭州城內山林眾多、城外溪流環抱,有這般天然屏障打掩護,外城的極難入侵的。”這一次,阿春面容一斂,嚴肅說道。
“那你速為我指一條城外山上來回往復,皆能輕易尋到的山路。”葉念安隱去笑意,正色說道。
經了葉念安這一問,剛剛才捋清路數的阿春一臉詫異,此時又恢復到疑惑不解的狀態中。他不禁再端詳起這個相對而立的年輕書生來,這個看似滑頭、算計、摳門,實則豪爽、正直、義氣,名為李桐生的人來。
阿春與此三人萍水相逢,日間進山狩獵前,他還只是渭州城內一個普通的獵夫,家室已散、溫飽不定、無人可依。認龍小青為師,全是因為這個女人身手不凡,衣著考究,徒手殺死縣太爺家公子,絲毫未露懼色。女子尚有這般膽識,想必能作倚靠、能吃飽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現下,二人下山,二人留守,給遼軍馬匹喂食菝斗草料也是此人主意。觀其日間不作正經的皮相,像為市井之徒。可察其傍晚的理據推測,又是學識淵博模樣。阿春被腦中景象左右著,他越發看不明白此人心中所想所為何事,只是仗著心底對其強烈的信任感,便壓低喉嚨輕聲說道:“小俠,此舉可是又有盤算?”
初夏清夜,涼風襲過,月色漸暗,云藹益濃。
月光下,阿春略顯蒼白的右手,再次游移在樹皮城防圖上劃出一道道彎時,葉念安心間不由一凜,暗自感嘆。
設若日間沒有在山林遇見阿春,自己和呼楞鐵這會兒或許已餓昏在那碩大的樹洞里。
設若龍小青不點頭收下阿春,那山下遼兵圍城渭州之困局,定是一場無疾無終的困獸之斗。
想到此,葉念安抬首迎著阿春緊鎖的眉頭,卻也不避,坦然開口道:“正是。阿春兄,你可信我?”
“恩!”阿春未作分毫猶豫便重重點了點頭。
渭州守備鄭帥畢與城外遼軍頭目簡單交手后,雙方皆暫時按下未作后續。鄭帥畢仿若漏氣的圓球,還未從方才城外的血腥弒殺場面中緩走出來。
就那臨站渭州城樓之上的一瞬間,鄭帥畢目睹了麾下將領的憑白斬首、押拽百姓的無故割喉…此間,他對譴人出城搬叫援兵徹底失了信心。
饒是格擋箭矢的特制藤網已被復加火矢燃成兩半,除卻潛逃頭目之外的其余遼軍被悉數射凈,鄭帥畢依然不敢離開城樓半步。他望著城外數以萬計、盤桓不去的遼軍兵馬,已暗暗下過了與其廝殺到底的誓死之心,以求為渭州百姓出城逃命爭取更多的時間。
一想到此,五月初夏的熾熱,仍是沒有抵過從渭州守備鄭帥畢體內滲出,緊貼于前胸后背的冷汗。
葉念安下山所行與龍小青同徑,只是沿途都未碰見二人。這確實是一條直通山腳,隱密靜謐的捷徑。經了城中二軍短暫博弈后,渭州城內一連幾條大街均如遠離的城郊一般,沒有一絲煙火氣息。葉念安沿路行了數里,都未碰見一個活人。這方圓百里似是遭受了毀滅,感受不到分毫生機。
依著山頂早已勘察好的地形,葉念安直奔遼兵駐地疾行而去。城外道路雖陡直不平,但四野開闊直通城樓。
葉念安緊著腳下步子,背上是阿春手繪的樹皮城防圖,手持一紅一藍兩面令旗,卻是每行一段便駐腳回望一眼身后的城樓高處。
他堅信,就在那一大片被城樓高墻的陰面遮擋出的昏暗黑色中,有一雙眼睛凌躍于將臺高處,不發一語默默注視著他。l0n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