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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起 幕

  深冬臘月的汴梁城,商賈緊著最后的日子往來叫賣、兜售余貨。

  御廊內的買賣人川流不息,絲毫未因天氣的寒冷而縮減了迎接新年的期盼,一如既往地置辦紅綢蜜食、討價還價…

  天上的日頭自清晨起,就被涌動彤云輪番遮掩匿藏。

  隨著日上中天,云彩顯然已追趕不上白日的腳步,一束天光掙脫束縛,穿透了櫛瓦樹隙,照在每一個未曾失去希望的行人身上。

  日光觸碰到各色衣衫激起無數光暈,恰如其分地給這個冬天增加了一點暖意。

  今日大宋最耀眼的兩位官員同樣也被這片彤云籠罩著,且在二人眼中流轉潛行。

  只不過一個見到的是彤云蔽日,另一個看到的卻是天光大放。

  也許,這正是上蒼的一些昭示。

  張遜無奈收回被彤云退散,乍然射出的逼人目光,低下頭揉了揉酸澀的眼角。

  從朝堂一路回府,憤怒陰沉的面容在踏進府門的瞬間,才逐漸舒展開來,一道厲色精光隱藏在他深邃雙眼中。

  府中早有下人等候著接過馬鞭、牽走馬匹,張遜徑直走向書房。

  早朝回府后,總喜歡一個人靜坐在書房,這是他自為官之日起就養成的習慣,也一直堅持著,偶爾也有親近下人暗地議論他勤于政事。

  只有獨自對著書房那副黑虎臥石圖時,他才會說給自己聽究竟是為什么?

  張遜輕嘆一聲,略略低頭,避過畫上兇光外露的虎眼,一副臣服姿態。

  語氣苦澀地輕言:“伴君如伴虎啊!”

  這日,他如往常一樣剛要推門,抬起的右手掌縫中驚現一條縫隙。

  他驚覺出了一絲異樣,左腳不知覺地后退半步,停留于進退之中,右腳猛地踹向門扇。

  ‘啪’一聲,門扇猛然朝里左右彈開的同時,張遜側開身子。

  停滯的氣流中未見動靜,他才轉正身子抬腳向房內走去。

  只是如貓身緊繃,步履輕綿小心,隨時準備好了后退呼喊。

  難以置信,這是大宋京都腹地,也是大宋國土武力戒備最上成一流的樞密院正使府上。

  自己最機密的書房,任何人都無法進得來的地方怎會…

  書房狹長緊湊,張遜一進門就看見黑虎臥石圖正面端坐于高椅上的女子。

  容貌精致,鼻梁高挺,秀發如云,身著水綠色綢衫,眉眼間帶著幾許嫵媚。

  手里把玩著一把雪亮彎刀,刀刃處尚有幾縷未干的血跡。

  待看清來人后,張遜眉頭皺了皺,冷哼出一聲。

  “這般上不得臺面,鬼鬼祟祟出入他人住處,也是令尊寧王教的么?”

  高椅上的女子聞言后,掩嘴嬌笑,卻無半點慍怒。

  輕啟朱唇道:“爹爹近日請了大宋的漢人先生教授族中晚輩,接觸深了愈發仰慕大宋文化,平日對山月亦多有教導,不知張院使覺得山月學了有幾分呢?”

  “伶牙俐齒!”張遜不愿與半山月多做言語糾纏,未有搭腔。

  半山月見張遜久不回復,立即收斂起笑意,不再掩飾下去。

  臉上立即籠起一層冰霜,與適才的嬌俏言笑判若兩人。

  “張院使,難道不應向山月解釋一下,死于樞密院的八百騎兵么?”半山月語氣冰冷道。

  “解釋?

  哼!簡直笑話!

  你們漠北之人學了漢人這么久,卻還是那么蠢!

  我從你寧王那里借兵時就有言在先,大宋國土上還容不得遼國的馬蹄隨意踐踏。

  任務進行時,也必須全聽我的安排。

  陳副使已給你們爭得了兩個時辰,還要跑去打邊谷。現在你居然來找我要解釋!”

  這件前幾日在朝堂上已讓張遜丟了顏面的糗事,眼下又被提起,儼然已徹底激怒了他。

  也不管眼前這個遼國東樞院的京西路轉運使的身份,對著半山月譏諷著吼道。

  半山月臉頰一陣紅一陣白,她清楚此事的所有原委。張遜所言也并無虛假。

  按照事前約定,八百騎兵屠戮囚徒時宋國羈押軍隊不予抵抗,騎兵也不得殺軍隊一兵一卒。任務完成后,給騎兵兩個時辰北上逃走的時間。

  兩個時辰后負責羈押囚犯的樞密院軍隊再進行追擊,直到與遼國接壤的國境線,再以追擊失敗告終。

  最后,樞密院以遼軍小股騎兵掠奪大宋邊境,碰巧遇見羈押囚犯去河道發生沖突的理由搪塞圣上。

  如此這般,即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此完美計劃,也替樞密院開脫了羈押不利的罪行。

  而這一切,都已在幾個月前的這間書房里推演過,他們想到了各種意外,也制定了詳細的應對策略。

  半山月雖然不明白張遜真正的計劃是什么,但她確實當日就從遼國被派來大宋,執行尋找羽王子嗣的任務。

  臨行前,張永德告訴她來到大宋可與張遜接頭,并借助他樞密院的力量來尋找。

  同樣,如果張遜有所求,則盡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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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連接緊密的網,往往是從一個松散的線頭開始崩壞的。

  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卻因為一個刀疤臉的一時貪心,令一局妙棋成了爛攤子。

  兩個時辰時間,足以讓這八百騎兵隱匿到山林深澗。

  可這刀疤臉,卻在途經宋遼邊境的村寨時臨起擄掠之心,耽誤了北逃的腳程,令陳副使誤打誤撞地追趕上。

  陳副使雖然事先接到密令佯裝追擊,不行武力,卻不料真的追上了。

  如今箭在弦上,只得假戲真做,咬牙將這八百鐵騎永遠留在了大宋國土。

  張遜見半山月一時語塞,面色稍稍緩和下來。不是因為他真的消了怒氣,而是他深諳談判之道,懂得所有利益皆在張弛之間。

  “惹出這些個不必有的麻煩,你回去與寧王說,名單上要再加一人。”

  看著面前之人,半山月陡然升起一陣無力感。

  她知道,這次的談判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了。

  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利益,還陪上了爹爹苦心培植的死侍。

  ‘名單上多一個人’聽上去只是寥寥數字,一句簡單的話而已,但要加上這個人名,她卻另要犧牲多少個東樞院費盡力氣潛伏安插于大宋的密諜阿…

  半山月雖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

  她氣急地一跺腳,狠狠剜了一眼張遜,起身向外走去。

  快踏出書房門扇時,半山月忽然想到手中提的彎刀,嘴角驀然一抹笑意,轉過頭對張遜道。

  “來時遇見一個小娘子,生得也忒好看,我便順手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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