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念安不是‘牛人’,是‘猿人’!
十幾年的三更爬山,讓葉念安身手輕巧靈活,雖不懂得那些習武之人的輕功套路,可幾步之間快速靠攏過去,還是輕易之舉。
再加之葉念安身形頎長,更像釋比口中說過的那句‘靈活得像只猴子’!
面對葉念安突然欺身而至,白馬逗腦子還來不及反映,只是下意識的后退著,說到底他終究是一個讀書人。
他還沒有摸清葉念安是如何按上了死囚名義入的獄,可他終究是一個殺過人的死囚。
白馬逗怕了,怕到說不出話來,只空張著嘴,瞪大了眼睛看著葉念安。
葉念安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禮,眼中急閃過一絲歉意,卻沒有后退,而是貼到白馬逗耳邊輕聲說道:“都丞身上手印頗多,想必剛剛由賭坊回來,而且…把錢輸光了!”
白馬逗心中一驚,愣在那里沒有回過神來。
他心里清楚葉念安所言句句語中,半晌又用起了養氣功夫,仍惶辯道:“滿嘴胡言,本官豈能去那等地方!”
葉念安又恢復到恭敬姿勢,回答說道:“今日隆冬大雪,外出難行,街上自是沒人。
反觀大人官服手印重疊,且汗漬叢生。定是由人群熱鬧之地而來。
而這群人均神情激動,以致手掌多汗。
想來,青州城內只有賭坊這樣的地方才能有如此汗漬密集的手印。”
白馬逗聽罷,面色青白不定,心中更是吃驚不已。可轉瞬又從驚訝之中,多出了幾分擔憂。
雖然出入賭坊對官員名譽有些中傷,只是他并不在意。
他更關心的,是眼前人有如此心機,定是有所圖謀。
思慮許久的白馬逗對葉念安冷冷問道:“你想做甚?”
葉念安輕輕抬起頭,一抹笑意也隨之慢慢升起。
“小人不做什么,只想給都丞賺錢!”
很顯然在說服讀書人這件事上,銀子和拳頭總是無往不利的。
葉念安身子靈活,可是在拳頭這方面總是差了點勁。
因此,他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直接用銀子去說服白馬逗。
‘雖然這銀子不是真的銀子,只是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白馬逗也承認眼前的時運不濟,卻無法認可在虛幻中撈銀子,
葉念安那句‘只想賺錢’的話,并沒有讓他神經雀躍起來。
他將視線停于飄浮在蒼穹之下漫天飛舞的風雪中,看著白鵝毛任風翻轉,幾經變換身姿,旋落于腳下。
一個死囚會給他賺錢,這等無稽之談誰會相信?白馬逗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眼前這個煢煢孑立的年輕人。
他堅信進士出身的自己,深諳孔孟之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早已深植骨髓,開出了花來。
可想雖如此想,心里又偏偏陷入另一番沉思中。他轉過眼看著面前的葉念安想試圖從他的眉眼之間尋出些別的東西來。
可見到他覆在額頭零散發絲下,透出的清流明眸如水一般神色,竟看不出任何波瀾。
就是這么一個外表俊秀、孤傲冷漠的階下囚,僅僅通過手印就能準確推斷出自己的滿腹火氣是從賭場中來,因輸錢而起,這等敏銳觀察力令他大開了眼界,另眼相待。
自己這般盡丟顏面的糗事被此人一眼識穿,落入了無限尷尬境地,心間頓覺無邊窘迫。
念及如此,他慶幸葉念安還有幾分機靈,看出又化解了眼前的尷尬,拋出一個唯他能看出的迫切而無形的臺階。
白馬逗苦笑一聲,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嘆過一口氣走了下來,雙手揮動間,高深莫測的說了句:“一派胡言!本官來日再與你計較。”腔勢十足的言語,如破竹一般高漲了幾分。
葉念安看著一襲青黑官衣抖動著在雪中蘊開、變淡直至消失了,胸口提著的一口氣才吐了出來。即將融于夜空中的烏云也不再那么壓抑深沉。
雪依然密密實實地在地面鋪疊著,養分浸潤著土地,只待春風一過,土里的種子便會破土而生。
葉念安低頭用腳尖在地上刨了刨,分開厚雪露出灰黑土地,心里發惱道,‘北風真夠軟綿綿。’
寒風呼嘯著,緊貼雪面輕身而過,它并沒有簡單粗暴地刨開風雪而埋進白馬逗心間的那顆種子,卻在積雪覆蓋下,等待著春風吹拂、生根、發芽。
沒有對手的戲份就變得寂寥難堪,再厚的臉皮也終難堅持。
白馬逗高深莫測地走了,囚徒們不明所以跟著回去。
只是經這一折騰,葉念安在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徒中的地位變得玄妙起來,這種‘玄妙’來源于兩人在風雪中片刻的并肩而立。
先行一步的白馬逗在青州城的小巷內,穿行了許久才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中。
勤快婦人早已清掉積雪,露出一地碎石小路。腳步止于兩明一暗的茅舍屋前。
聽得院門吱呀輕響,從屋內走出一個身形微胖,面頰在干冷空氣中略微泛紅的婦人道:“大雪天,又跑到哪里廝混去了?”
那急切的眼波如繩索一般,緊緊纏繞起白馬逗,沒有一絲松弛的念想。
高亢響亮的嗓音如石破天驚般,令白馬逗的身形一顫,面色陰沉道:“司里商議開春河道梳理要事,這也要你多事!”
“想來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叫你這個小都水丞去商量。”白馬逗娘子口中滿是譏鄙地說道:“奴家可是聽說了,今日會領薪炭錢?”
白馬逗心底一沉,含糊支吾道:“商議時天色已晚,誤了取錢時辰,明日取來予你便是。”
他娘子聽聞,心間怒意翻騰,更沒壓抑住火氣,獅吼罵道:“怪不得你中進士這么多年,仍只是個小小水丞。
原是連發錢這般積極的事你都要比別人落后。你說你這輩子還能有甚出息?
奴家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嫁你這么個連領錢都慢人一拍的窩囊廢。”
白馬逗轉頭看了一眼身后吐沫橫飛的婦人,雖早習慣了娘子的潑辣,平日里忍忍便過了,自不會與她一般計較。
可不知為何,一想到在賭坊里輸掉的那貫薪炭錢,就像搬起塊大石頭狠狠砸在自己腳上一般,更憑添出幾分怨恨,鼻孔里冷哼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白馬逗知道自己沒有臉面跟任何人置氣,他氣的是自己。
不知為何腦海中蹦出了葉念安淡然不驚,帶著一抹笑意的臉龐,還有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只想給大人賺錢’的畫面。
此刻回想起來,心境竟發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那小子會不會是說真的呢?
不如試他一試,自會見分曉。合上眼睛一瞬間,白馬逗心頭不覺劃過一絲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