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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分 道

淳化三年·臘月二十八  天色微微破曉,四野尚未亮開,幾顆星子依然耷拉在半黛半蘭的天邊,交替閃爍著微弱不肯離開。

  雪地里支立的簑草,挺著筆直的枯黃信子聚集在一起,一蓬蓬一簇簇,在微弱星光下拖拉出一道道模糊光影。

  迎面而來的北風貼地掀起,干癟草葉被摩擦出‘唰唰唰’躁動不安的聲響。

  許是沉寂了太久了,一只貪吃草籽的雉雞被響動的草葉驚醒,驀然睜開眼瞼,撲棱翅膀翻動著飛向遠方。

  呱噪的雉雞歡樂的飛走了,一切又如五色陽光下騰起又落下的細塵,漸漸歸于浮華后的平靜。

  直到黑暗中先后駛出的兩輛馬車,在月光吝嗇的籠罩下,由遠及近緩緩行來。

  拉車的馬匹在車夫輕喝下發出‘哧哧’鼻鳴,行走了一夜的頭馬盡顯疲乏,快跑至近處時,馬匹忽然加快速度,又迅速隱于濃逸天色中,像極了不甘心就此露出倦容丑態的小娘子,依舊強撐著綿軟無力又不得不疾行的雙肢。

  車夫露出一絲不忍,揚起的馬鞭只象征性抬落于馬身,輕輕拉著滾動的車轆,似不愿驚動還在這山野鄉道中還做著美夢的一切生靈。

  半昏半暗的車廂隔著棉簾四下揚動,車外頭的亮光不小心鉆進去幾縷,對直斜穿過馬車廂內,灑在正襟危坐、連日穿州過縣的新任青州知府。

  “宮燕,距離青州可還有多少路程?”

  寇隼撩起棉簾,探出半顆頭顱,四下張望一眼后問向車夫。

  “回府尊,前日晚驛使告知,袞州至青州五百余里,官道平坦好行。

  此處距青州城不下二十里,穿過這片平原就到了。

  府尊且歇息片刻,您一夜未合眼,到了青州還要接見一眾官員,天寒地凍又是一番折騰!”

  喚作宮燕的車夫,強打著精神,一邊回著寇隼話,一邊執緊馬鞭直視前方。

  “不礙事。”寇隼說完便坐了回去。

  撂下的棉簾將廂內車外隔成了一個獨立空間,適才偷跑進來的那點光亮很快又被驅趕吞噬,重新恢復了暗色。

  寇隼并未因這幾日連續的勞頓被身旁棉被俘虜,反倒是挺直了背脊端坐在青黑色椅墊上。

  他瞇著眼睛認真回想起最近這些時日,發生的樁樁件件。

  此次圣上的板子確實重了,從朝中大員貶到地方州官,當日接到圣旨的自己也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那日,沒有在朝堂上制造這個被太宗處置自己的機會,也確實料不準日后圣上會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說如何猛烈地打擊自己…...

  夏末之事面兒上看著不起眼,實際卻是干涉天下的要緊事。

  不如就離了圣上的視線在這青州城做上一段時日的知府,平息了陛下的怒火再說吧!

  他清楚,懸于圣上心尖的那根肉刺一日不拔,他就永無重回朝中平穩立足之日。

  至于青州,這一刻的寇隼竟有些莫名向往,就像是在他腳下鋪成了一條平坦筆直,遙長無盡、看得見又走不完的天路,五味間不由竄出一股不著邊際的興奮。

  既然貶謫因河患而起,再回朝堂想必也只能由河患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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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地處京東西路、京東東路、河北東路三路心臟要處,青州水患不定,必然百姓嘩變,商賈不行,這就像一把尖刀插在了三路腹地之間。

  青州不穩,汴梁以東就是圣上失眠之源。

  此行既是被派來治水…寇隼思索間并指敲了敲車身木梁,示意宮燕停車。

  “吁…吁….”宮燕一緊馬韁,緩緩停靠于路邊。

  “府尊,外頭甚寒,天色大亮且破曉在即、怕是有來往貨商百姓,多有不便,您看…是否到了青州城?”

  宮燕以為寇隼要出恭方便,左右環顧發現官道兩側全是空曠荒野,不覺發起愁來。

  寇隼穿上靴子,走下車活動了幾下久坐僵硬的筋骨,又用力吸了幾口清冽空氣,立馬被入體的涼氣激了一下,渾身肌肉一緊,腦子也跟著清醒了幾分。

  耳邊聽過宮燕的話,也沒有著急回答,只是看著這個自入京趕考便跟在自己身旁的管家。

  十幾年過去,宮燕兩鬢再也沒有黑色遮掩,貼在姜黃的面額上顯得那么刺眼,想到這兩日一路顛簸,心下有些過意不去。

  “宮燕,辛苦你了啊!”寇隼輕嘆道。

  “府尊,您這是哪兒的話,當年若不是令尊賞予小人幾個饅頭,這會兒怕是早已成街頭餓鬼了!”宮燕對著寇隼低頭說道。

  “你這‘穿堂燕’,在江湖上也是頗有些名頭的,當年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怎會突然間流落街頭呢?幾次問你,都不愿告訴我。”

  寇隼似乎想起了面前之人的過往,頗感興致地調侃道。

  “哎,當年之事不提也罷!府尊,您在此處停車是為了?”

  宮燕話鋒一轉,仰頭問向長身而立的寇隼。

  寇隼看著宮燕輕輕說道:“這地形特殊偏僻的青州城啊,眼前補堤雖是擱置了,可是轉眼開春在即,朝廷官糧納稅棘手難題….”

  話到此,寇隼輕搖了搖頭,繼續道:“這不提也罷!我迢迢千里從汴梁城外趕赴于此地,對青州民事一概無知。

  官家定也是清楚這青州一地橫亙在朝廷面前的燃眉之處,如今我寇隼既任了知府,不為城內百姓所想,就為自己想安穩度日不陷眾矢這上面說,終歸還是要從南陽河破堤以及…

  那射余的一千五百余死囚河工著手才是!”

  宮燕憂心忡忡地嘆道:“陽河破堤水患,城內百姓疾苦,確實需要府尊您主事公道。

  只是這幾日日夜兼程舟車勞累,您也是身乏體倦,還是先到府衙歇息等回了些精神再行商榷。

  至于南陽河補堤河情明日再察也是不遲!”

  宮燕站于清晨薄靄中,雙眸盯著寇隼未眨一眼,繼續說道:“府尊,朝堂上多是刻薄狠毒、落井下石之人。如今您失了名利,怕是有人游梭坐享魚翁之利,府尊您…”

  寇隼負手而立,眸色深遠,宮燕所語皆越過寒露霜階直接耳鼓,靜默無言的寇隼悉數收在了心底。

  是的,失了名利,低了官階…

  那么,這陽河補堤豈不是更成了重中之重?!

  這位回首看向跟隨自己多年的車夫的新任知府,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對著幾步開外的宮燕招了招手。

  宮燕授意湊近主人身前,耳邊之人嘴唇微動…

  半晌,適才在官道上逗留的兩輛馬車,踩著八字又揚蹄青州城的岔道行去,剩余的二十里路在馬蹄聲中越拉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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