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寬庭酒樓 “劉二,聽聞上次村里一個婆娘生產,你差點折了,說來聽聽。”
“又是…哪個王八蛋到處…亂嚼舌根,你還別說,要不是給她吞了頭發…”
說話的劉二,大臉滾圓,滿面緋紅,肥肉層疊。
雙眼被肥肉擠壓后不比眉毛寬上多少,酒氣一沖后就只留下一條肉縫。
此時他再也堅持不住,咣當一聲,大頭砸在桌子上,就這么睡了過去。
濺起的湯汁淋了對座一臉,橫谷寨巫師一邊用手胡亂擦抹著面上的湯水,一邊站起身來捅了捅對面劉二。
“劉二!劉二!吞了頭發怎么著了?”
“…嗝…”
只見劉二沒有半點反應,口水順著嘴角直淌,捅的急了打了個長長的酒嗝。
一股酒菜腥氣直沖橫谷寨巫師的鼻子,他連忙站起身來,皺著鼻子用手扇了扇氣味。
暗罵一聲“憨豬,又他娘地讓我結賬。”說罷,喊了聲“小二,結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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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抬起右手猛地在頭上用力一扯,頭皮一辣,一綹灰白的頭發被順勢拉了下來,絲絲縷縷纏住指掌,手心沁出的汗逐漸滲入發絲。
想想家中半生斂下的財物和村中無人不畢恭畢敬的風光,只能搏這一回了。
想罷,他把心一橫。
巫師挽起右邊寬袖露出干癟精瘦的小臂,死死捏住海棠的嘴巴,把頭發硬塞進去。
昏迷的海棠,嗓子里發出如垂死野獸般的呻吟。
秦牧見狀,再也按捺不住情緒,一股血氣上涌直沖腦門,并步沖上前欲將那把灰膩的頭發取出來。
“混賬東西,滾出去!
老夫正請神靈施法,你如此魯莽沖撞,若是觸怒了神靈,降罪于村子,你擔當得起么!”
巫師見秦牧狀若瘋虎一般,面目漲紅,雙眼似要滴出血來。
雖有心退避,卻又顧忌身份,只得一聲厲喝,用言語擠兌秦牧。
圍觀在外的村民一聽說會降罪到村子上,瞬時咒罵聲四起。
王大蹄子更是來了精神,不管面前是老是弱,雙手用力胡亂撥分著人群,跳出去就抱住秦牧,翻滾到平日傾倒灶膛的土灰堆里。
這么一撲騰煙塵四起,其余人早被這潑皮勁兒唬的一呆,塵土間一雙斗大雙腳露在外面胡蹬亂踢。
此時海棠全然不知身邊之事,之前的生產已耗盡她體內太多水分,頭發卡在干癢的嗓子里,難受得使她蹙緊了眉頭,伴隨陣陣咳嗽。
巫師立刻命人端來清水,掰開海棠的嘴巴直直灌入…她被嗆得不停咳嗽著,本能地吞咽著。
終于吞下頭發后臉色愈發蒼白,汗濕的發絲貼緊額頭,杏眼依然緊閉。
片刻,腹部一動,整個背部向上弓起,喉中發出嘔吐之聲,干嘔逐漸加劇,腹部不斷用力抽搐。
巫師緊盯著產道口,依然沒有跡象。
剛剛翻滾到草灰堆里的秦牧常年打獵,手腳靈活有力,早已掙脫開來,身邊的王大蹄子臉面朝下,一動不動埋在灰土里,生死不知。
依稀可見面目青腫,嘴角抽動,時不時有血沫子溢出,兩只大腳再也沒有氣力踢蹬。
秦牧頹然坐在地上,急切又徒勞地望向海棠,又把目光轉向巫師,試圖從他臉上讀出一點意圖。
然而,那張常年被符紙煙火熏黃的臉上毫無表情,只在狹長眼角里似有一點絕望放大蔓延。
看著海棠越來越差的身體狀態,釋比被巨大的恐懼包裹,無法預測以神祗身份生存的他接生失敗會面臨什么?
想到這,身體狠狠打了個冷顫,滋出逃離的念頭。
劇烈嘔吐后的海棠,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只見她下身探出來一小片黑色胎毛,看著那嬰兒頭骨上頂著的稀疏胎毛。
釋比原本被絕望侵襲暗如死灰的雙眼,迸出了一絲光線。
似是,這束光滿含欣喜,如清晨東方剛臨世間第一縷程曦,驅趕著死灰如潮一般褪去。
頭發終究還是起作用了。
可惜的是,之前急躁的心情才平緩不到半刻,竟又失了動靜。
釋比微微握緊了雙拳,額頭沁出汗來,剛松開的眉睫又皺到了一起。
釋比心知不妙,眼下嬰兒雖已劃入產道看見胎毛,但已無法再靠產婦之力順利產出,若再不抓緊時機,嬰兒直得活活憋死。索性…
一個快到無人察覺的念頭從心間滑過,釋比把心一橫,舉起自己枯木般干癟丑陋的右手,一截青黑色的長長指甲隱隱泛起一層涼意,眼中盡是戾氣。
巫師鄭重其事地再次走向海棠。
不光是他,好像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凝神靜氣地等待著什么。
釋比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在涌動。
“噌!”指尖的聚力如閃電劃過…
身旁的秦牧等人未及反應,只見那截停在半空當中的青黑“鋒刃”,幾滴殷殷鮮血甚是醒目。
同時帶出的,還有海棠一陣嘶啞無力的低鳴。
這點痛楚在靜謐死沉的空氣中響起嬰兒的嚶嚶啼哭聲時,一切都變得值得。
目光逐漸渙散的海棠,吃力的擠出一絲寬慰的笑容。
她無力地側過頭,端詳起身旁的孩兒,眼中充滿難言的溫柔。
她唯一的子嗣,連襁褓都沒有的孩子,是要在許多年后才能讀懂這眼神中的哀傷?
海棠的眼前浮起以前每個清明節,羽王帶她去林地踏青、放紙鳶的情景。
每一次都是他早早劈好竹條、細細磨光、糊上紙,再交給自己描繪上鐘意的圖案,擇晴放飛。
青草地上兩人一同靜靜看著藍天,數著白云,有風的時候兩人一同奔跑,手中的紙鳶扶著風很快便悠悠飛上天空,兩雙手十指交纏著這根搖搖細線…
多美的畫面!
這根線,此刻就躺在她無力的懷中。
她不舍地看著還未睜眼的孩子,眼光停在空中,輕輕說:“念安,就叫念安!葉念安。”
這是穆海棠用盡最后一口氣留下的三個字,再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小念安。
蒼白的臉蛋凝如寒霜,雙眼盯著茅屋梁頂久久沒有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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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英講到最后,喉嚨哽咽,聲音漸小,氣息變得越來越弱。
跪坐在床邊的葉念安,聽得大娘口中所述,身子已跌沉在地上,每一個字聽到耳中皆如雷霆墜地,心中掀起驚天巨浪。
他如何想到視如生父的釋比巫師竟會是自己的殺母仇人。
白英好像耗光了體內所有精神,連張下嘴巴都要費盡渾身力氣。
她感覺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下沉,慢慢靠近黑暗…
可是必須做了最后一件事才能去見官人和海棠妹妹…
白英急得伸出雙手在半空胡亂摸索著。
早已泣不成聲的秦梓欣看見母親抬起的雙手,立即伸手握了上去。
“念安…念安…”
白英的無力低喚讓方才沉浸于真相無法自拔的葉念安如夢驚醒,他看著已說不出話的大娘,抽泣著將手遞了過去。
“大娘,念安在呢…”
白英拉過梓欣和念安的兩只手,交疊著放在一起。
“我答應過念安的娘親,你倆自出生就定下了娃娃親。
本想等到念安十八歲,娘再張羅你們拜堂成親,可我的身子…只怕…只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今日…今日你倆就當著娘的面磕個頭,拜過天地…就算結成夫妻了!
如此…我死也瞑目…”
秦梓欣再也抑制不住心間悲痛,伏在母親身上大聲哭了出來。
葉念安雖早已淚流滿面,但見大娘現出彌留之態,強忍住悲腔用衣袖揩了揩濕潤的眼睛,便繞過床頭直接拉住秦梓欣的手盈盈拜了下去,他實不想違了大娘這臨終囑托。
看到二人對拜,白英嘴角含笑著垂落下雙手…
海棠妹妹,你可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