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有聲音在腦海里響起,聲音模糊扭曲,帶著些許的熟悉,但又難以從記憶之中分辨。
無論是誰,存活至今,都一定是被某種力量驅動著,讓他不斷地邁步前進,那么自稱為塞尼·洛泰爾的你,究竟是什么在驅動著你呢?
疑問回蕩著。
仔細回想一下,是圣臨之夜的憤怒嗎?
是啊,忠誠的獵魔人們就這樣被背叛,所有人都消逝在了那一夜的熊熊大火之中,只剩下你一人茍活、延續至今。
你想要的是一個真相,對吧?
那么你已經得到了真相,如今的你,又是被什么驅動著呢?
聲音逐漸清晰了起來,充斥著邪異的魔力,新教皇似乎想起這聲音是誰的了,但他緊閉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新教皇一如既往,跪坐在升華之井的邊緣,身旁橫放著數把鋒利的釘劍,散發著冰冷的寒芒。
在他身前便是漆黑的深井,其中的黑暗仿佛都有了實體一般,如同燒灼后的朽木,不斷溢散著漆黑的、顆粒般的煙塵。
它們如同霧氣一般,不斷升騰著,以井壁的壁畫為標記,能清晰地看到黑暗已經上升了不少,似乎在有一段時間,它們便能完全地溢出井口,擴散至這片神圣的土地之上。
“閉嘴。”
他開口道,聲音沙啞。
圣臨之夜的大火令他變得面無全非,嗓音早也變得扭曲,就像破掉的鼓風機,話音里帶著尖銳的嘶啞。
可腦海里的聲音反正響起一陣嘲笑聲,它質疑著。
真的如此嗎?我想你也很迷茫,現在的你,到底是為了什么而奮戰呢?
聲音仿佛透過了虛實,傳遞到了現實之中,在新教皇的腦海中,聲音勾勒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新教皇知道這聲音是誰的了。
噩夢中環繞的惡鬼,終于露出了他原本猙獰可怖的面容。
是他。
是塞尼·洛泰爾的聲音,是他還未被大火侵染前的聲音。
睜開眼,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自己眼前,就像面對著鏡子一樣。
新教皇一陣失神,而后才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切,苦笑著。
“原來已經過了這么久嗎?”
他搖搖頭,伸出手,撫摸著臉龐上冰冷的面具。
“久到我都忘記了我原本的樣子。”
用力地摘下面具,露出其下那布滿疤痕燒傷的、猶如惡鬼的臉龐,看向仿佛鏡中的自己,在那“正常人”的面孔下,此刻的新教皇才像真的惡魔。
“所以你現在,究竟是在為什么而前進呢?”
另一個自己靠了過來,這一次聲音直接從耳中傳來,超脫了虛實的限制。
“為了…什么嗎?”
新教皇抓著手中的面具,金屬的光澤間,倒映著他的臉龐,但又因為其上的凸起與弧度,臉龐又扭曲了起來。
“是啊,為了什么呢?如果連個理由都沒有,你為什么還要停留在這里呢?”
它伸出手,輕輕地搭在了新教皇的肩上,一副友好的樣子。
“為什么不離開呢?”
“離開?”
新教皇看了看曾經的自己,又看了看這幾近破碎的靜滯圣殿。
“離開這里,我又能去哪呢?”
“哪都可以,你完全可以過上另一種生活,開始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它誘惑著。
“你難道不渴望嗎?你完全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卻被這詛咒的秘血困在這片罪惡的土地上,你虔誠一生,所侍奉的也只是無盡的虛偽。
沒有神,沒有救贖,更沒有什么所謂的天國。
死了就是死了,這樣冷徹與殘酷,你難得還不因此心傷嗎?”
它伸出手,抱住了新教皇那猙獰可怖的臉龐,輕揉著那些疤痕。
“你完全可以變成其他人,一名畫家,一位作家,一個航海家…如果沒有秘血,你的一生應該有著更多更多的選擇…你錯過了多少的美好啊,你難道不為此感到后悔嗎?”
“后…悔。”
新教皇的眼神顫抖著,實際上就如它所說,新教皇錯過了太多的東西,他這奮戰的一生,甚至沒有怎么休息過。
仰起頭望著這灰暗的一切,新教皇甚至記不清,自己上次離開這里是什么時候了。
不知何時一切已經變成了這樣…
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是啊。
自己有多久沒有看到那片純凈蔚藍的天空了呢?
“你看,你不在乎所謂的教團,也不在乎所謂的教會,這延續千年的榮譽對于你而言,也是一文不值…那么在你的心里,總有些更加昂貴的東西吧?
為什么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呢?就算是為了你自己,離開這里。”
離開…離開,離開!
新教皇的眼神垂落了下去,然后發出了陣陣沙啞的笑聲,邪異的就像發狂的怪物,而它在此時也滿意地笑著,似乎是為自己引誘的成功而欣喜,又好像是真的在祝福著新教皇。
“為了…什么…”
新教皇低語著,然后抬起頭,映入眼前的是雙熾白的眼眸。
“你這樣的怪物,懂些什么呢?”
它的笑容在這一刻僵住了,緊接著便是斷裂。
鋒利的白光掠過,新教皇揮起釘劍,將自己眼前的虛偽斬破,傷口沿著熟悉的臉龐裂開,但其中涌出的卻不是鮮血,而是一片深邃的黑暗,破碎的也是不血肉,而是猶如玻璃般的鋒利碎片。
“塞尼·洛泰爾!”
它發出了一陣扭曲的尖叫,與此同時凡人的軀殼開始崩塌,露出其下原本猙獰且腐朽的身體。
那是猩紅且模糊的身影,它的身上穿著與獵魔人相似的衣裝,只是這衣裝不知道在血水里浸泡了多少年,已經開始腐朽破損,如果不是新教皇熟悉這一切,就連他也有些難以辨認出這衣裝。
頭顱干癟,凹陷的眼眶間燃燒著和新教皇一樣的熾白,軀干間奔涌著相同的血液。
“死人們啊!安眠吧!”
新教皇怒吼著,揮起釘劍兇惡地斬開了它的胸膛,切碎的血肉間,能輕易地看到血肉下隱藏的銀白。
仿佛是嵌進骨骼間的金屬盔甲,但隨著血肉的復蘇,銀白的盔甲也在不斷地燒紅、崩潰。
在新教皇劈開的傷口間溢出的不止是鮮血,還有銀白的金屬,熔化的圣銀。
猛地抬腳,用力地踹在了傷口之上,將這掙扎的回魂尸再次踹進漆黑的深井之中。
但它并不甘于這樣,扭曲可怖的臉龐下再次響起笑聲,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鋒利的釘劍,哪怕將手掌割傷,也不肯松開,用力地拉動著新教皇,試圖將他一起拖入深井之下。
“一起邁入升華吧!”
它發出了邀約。
新教皇扭劍,輕易地將它的手掌割裂成了數段,可這時的他身體已經被拉扯著前傾,半個身子騰空,幾乎要一同置入深井之中。
然后新教皇看到了。
在滾動溢散的黑霧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著,好像正有成千上萬的亡魂試著從深淵之中爬出。
下一刻紛亂的幻覺映入眼中,扭曲著他的心智,影響著他的判斷。
這便是它的權能,致幻的力量,之前它一直嘗試利用幻覺干擾新教皇,可在最后一刻,它還是失敗了。
“為什么就不愿死掉呢?”
新教皇咒罵著,再次掙脫幻覺,擲出手中的釘劍,貫穿了它的喉嚨,力量之大,釘劍攜著尸體撞擊在了井壁行,落入下方的漆黑里。
它先被黑暗吞沒,緊接著便是新教皇,他伸出手,試著抓住井壁的浮雕,但新教皇在此之前,曾多次深入升華之井,他很清楚這井壁的光滑。
“該死的。”
他自責著,按理說以他的能力,他根本不會落的如此狼狽。
新教皇變弱了,是因為井下的壓力,還是他難以再抵御侵蝕的影響?他想不明白,也沒時間去想明白了,只能全力地伸出手,試著抓住什么,無論什么都好。
危難之際,另一只手猛地拍了過來,就像擊掌一樣,狠狠地抓住了新教皇。
“別松手!”
安東尼一只手抓住深井的邊緣,另一只手抓住了險些落入黑暗的新教皇,而后用力地拉扯,將他拖上了井口。
兩人翻上了地面,感受著重力與平整的身下,不禁長呼一口氣。
升華之井下方仿佛是無盡的深淵,沒有墜落聲回響。
新教皇則掙扎起身,握著劍,后怕地注視著下方的深淵。
冷汗流過,浸透了衣襟,他握緊了劍刃,確認著物質的存在,保證著自己脫離了幻覺,再次回到現實之中。
“發生了什么?”
趕來的安東尼問道,他不清楚發生了什么。
“又有怪物從井下爬了上來。”新教皇說。
“妖魔嗎?”
新教皇搖了搖頭,嚴肅道。
“遠比那個東西還要麻煩。”
“什么?”
“獵魔人,死掉的獵魔人們。”
自升華之井的躁動以來,最先是不斷侵襲的噩夢,而后便是從井下爬出的惡鬼,但這些惡鬼都是普通的妖魔而已,直到今天,新教皇見到了獵魔人的尸體,被驅使的尸體。
少有人知道,升華之井才是獵魔人真正的墓地,所有死去的、可以被回收尸體的獵魔人,都會被置入這深井之中。
曾經新教皇以為這只是某種未知的儀式,現在看來,這倒是確保秘血永遠地留在井中,減少擴散的可能。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些本該死去的尸體們再次動了起來,并且攜帶著禁忌的權能。
在這深井之下究竟有著多少獵魔人的尸體?
新教皇不敢繼續想下去了,這深井之下不僅有著怪異的仇敵,還有著埋葬在墳墓中的大軍。
“獵…魔人?”
聽到這里,安東尼的神情也凝固了起來,感到了莫大的壓力,可已經不止是棘手了。
恍惚間,那個禁忌的詞匯再一次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圣臨之夜。
思索間,更多摩擦聲響起,就像尖銳的指甲摩擦著金屬,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細小的劃痕,迸發出尖銳的鳴響。
深井下的黑暗躁動了起來,擴散的黑霧間新教皇看到了攢動的模糊身影,似乎有數不清的蠕蟲正朝著井上爬來。
“怎么了!”
或許是心理的壓力,安東尼的神情有些緊張,但被新教皇一把抓住,猙獰的臉龐映入眼前。
“鎮定點,安東尼,聽我說。”
新教皇直視著安東尼的眼睛,強迫著他聆聽。
“聽我的,現在、立刻離開靜滯圣殿,封鎖這里,封鎖整個圣納洛大教堂,封鎖整個七丘之所!”
聲音如雷,劈開了安東尼心頭的邪異,他鎮定了下來,點著頭。
“對,必須完全封鎖這里,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天國之門,絕不允許任何一頭妖魔逃離這里,一直守到援軍到來。”
“援軍?我們有援軍嗎?”
安東尼不明所以,新教皇的眼瞳也略微黯淡了些許,但很快便再次明亮了起來,他像是在對安東尼說,又想是在對自己說。
“他們會來的,一定會的。”
他又抓起一把釘劍,用力地推了推安東尼。
“快走吧!安東尼!”
新教皇催促著,回憶著深埋在記憶里的圣臨之夜。
“先是來自井下的噩夢,然后便是不斷擴散的侵蝕,城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變成妖魔!無論如何都要守住七丘之所!”
安東尼被推動著,前進了幾步,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看向持劍走向井邊的新教皇,大喊道。
“你呢!”
“我?得有人守在這,拖住它們。”
新教皇沒有回頭,一路向前。
“別擔心,這是我早就該做的事了。”
劍刃摩擦著地面,發出了井中相同的尖銳鳴響,新教皇滿腔怒火,感覺自己就像又回到了那一夜般。
“說到底我只是具回魂尸罷了,早就該死在那一夜里才對,現在只不過是將一切重新校正罷了!”
怒火四溢,幾乎要炸裂血管,噴發而出。
安東尼既恐懼又猶豫,望著那離去的身影,他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新教皇了,鬼使神差地,他高聲問道。
“等等!冕下!所謂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呢?”
這個安東尼追逐已久的問題,他希望能從新教皇的身上得到答案,可現在他就要離開了,這是他最后索取的機會了。
洶涌的黑霧蔓延上了井口,不斷地從井中溢出,轉眼間灰暗的煙塵遮蔽住了新教皇的身影,再無聲息。
“抱歉,我也不知道!”
突然有雷鳴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劍刃卷動起風壓,輕易地切開了溢散的霧氣,將它們紛紛驅離,殺氣騰騰的身影再次映入了安東尼的眼中。
他弓著身體,握著劍,就像匹銀亮的白狼,回過頭,但安東尼看不清新教皇的臉。
“但我想你已經有答案了。”
新教皇似乎是在向他揮手告別,但又好像在揮劍,黑霧之中邪異的哀嚎聲響起,安東尼咬緊牙關,挪動著灌鉛的雙腿,朝著黑暗的盡頭奔離。
注視著安東尼的離去,新教皇轉而看向了黑霧之中的黑井,一只又一只慘白尖銳的手掌從邊緣伸出,爬出了井內,立于新教皇眼前。
看著歷代的獵魔人們,腐敗的尸體下潛藏著躁動的黑暗。
想到這一切的結局,新教皇的心中難免一陣悲涼,但很快,這份悲涼,便被怒火取代。
“諸位,我可是教皇啊,你們應該跪拜才是啊!”
塞尼·洛泰爾猖狂地笑著,抬起釘劍,在空中扯出一道銀白的光弧,躍斬而來。
高亢的劍鳴帶著血肉撕裂的猙獰之音,仿佛有惡魔們在此廝殺,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