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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盲目固執

  “你好啊,洛倫佐·霍爾莫斯。”

  優雅的聲音響起,前方的黑暗里蠕動著,一張慘白的臉龐從其中浮現,羅杰露出駭人的微笑。

  他又變了一副模樣,好像每一次和洛倫佐相見,他的樣子都不固定。

  “羅杰·科魯茲。”

  洛倫佐低語著,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瞳直視著羅杰。

  這一次的羅杰,似乎有些不一樣。

  臉龐慘白著,就像死人一樣,露出微笑,但那微笑也極為僵硬,準確說他的整張臉都如同石膏般,冷漠木訥。

  他仿佛一顆不知存活了多久的枯樹,老朽破敗,只是變成這般樣子,也不愿干脆地死去,而是要固執地活著,無論如何,也要在一片枯槁中延續著生命的流動。

  洛倫佐想起了那些圍坐在升華之井旁的守望者們,眼前的羅杰·科魯茲和他們是如此地相似。

  而后他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

  “你還有艾德倫·利維恩,還有那些守望者們…”

  洛倫佐的聲音因疲憊開始顫抖著,他努力地仰起頭,情緒復雜。

  “還有我。”

  四周的建筑發出咿呀的聲響,數不清的裂痕遍布其上,不久后徹底破碎開,帶著煙塵涌動。

  碎石本該落下,但它們沒將洛倫佐與羅杰掩蓋,反而是在不斷地理解,從墻壁變成碎塊,而后變成數不清的塵埃,稀釋在了空氣之中。

  “我們都是一樣的,走上了升華之路,卻未能抵達盡頭,尚不能將靈魂之中的雜質,全部剔除。”

  洛倫佐身上的傷口在飛快地自愈,這種程度的自愈遠超了他的能力,就像時間回溯一樣,他變得完好無損,只是眼瞳里依舊存在著深深的疲憊。

  “故此,我們依舊是不完美的,是不純粹的。

  我們身上依舊有著種種的劣性,哪怕它們在升華之中被無限地稀釋了,可它們依舊存在,就像陰影般附著著我們的靈魂,緊隨著我們,也時刻提醒著我們…”

  天空涌動的雷云風暴也在頃刻間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晴朗的夜空,它是如此地透徹,萬里無云,璀璨的星空清晰可見。

  “提醒著我們人類的本質。”

  洛倫佐長呼一口氣,向后坐了下去。

  灰白的冷氣滾動著,將滿地的積水凍結,鋪蓋上一層雪塵,掛滿寒霜的長椅也隨著雪塵的揮動出現,它接住了坐下的洛倫佐,而后他坐在長椅上,翹起腿,鎮定自若地看著到訪的羅杰。

  “所以這是如今你意識的模樣嗎?真是糟糕的啊。”

  洛倫佐識破了羅杰的詭計,但識破了好像也沒什么用,局勢反而更糟糕了。

  從他意識到羅杰到來時,洛倫佐與羅杰的爭鋒便不存在于物質層面了,在羅杰聲音響起的那一刻,洛倫佐便被入侵了,此刻他們正處于洛倫佐的間隙之中。

  “枯槁、破敗,你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所以說,你這次再度出現,不止是忍不住了,那么簡單對嗎?”

  洛倫佐發問著。

  “我們的存在會在升華下近乎永恒,但也只是近乎而已,沒有什么是不朽的,再頑強的意志,在漫長的時光下也會腐敗。

  你并非忍不住了,你只是快要沒有時間了。”

  羅杰沉默了一會,而后發出沙啞的笑聲,每一次發笑他的臉上都抖下了數不清的灰塵,宛如裂開的石膏像般,細密的裂紋隨著表情的變化而出現。

  “是啊,升華不徹底,便是這樣,劣性依舊存在,它阻撓著我,也令我越發地…迷失。”羅杰說道。

  “就像其他的迷失者一樣。”

  洛倫佐肯定著,在那虛幻的靜滯圣殿里,他已經見到了太多的迷失之人,他們沒有死去,只是再也無法醒來。

  這也是一種永恒,悲哀的不朽。

  “那么羅杰,你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洛倫佐顯得很是不解,他揮了揮手,另一個長椅在羅杰的身下顯現,羅杰沒有說什么,直接坐了上去,兩人就這樣遙想對望著。

  “為了…什么?”

  羅杰似乎有些不明白洛倫佐的意思,更為奇怪的是,剛剛劍拔弩張的局勢,眼下突然緩解了下來,一切都顯得很是和諧。

  在星空的注視下,徹夜長談一樣。

  “有些復雜,我想你應該不著急,對吧?”洛倫佐問道,“畢竟你已經入侵了我的間隙,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輸了。”

  洛倫佐承認了自己的失敗,難以想象羅杰居然如此可怕,自己的防護沒有起到絲毫的效果,他沿著自己侵蝕的痕跡,直接突破了所有的防線。

  羅杰點點頭,他自然并不著急,在絕對的武力面前,一切都處于他的控制中,如果他想殺死洛倫佐,早在他步入這間隙的那一瞬間,他便能撕扯起瘋狂的風暴,將洛倫佐意識絞殺成一團漿糊。

  不止洛倫佐對其很好奇,羅杰同樣也好奇著眼前這個年輕人,自那一切已經過去了那么久,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能重走升華之路。

  “就是你究竟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做出這一切的呢?”

  洛倫佐不解地問著。

  “你說你渴望終結人類的掙扎,一同步入偉大的升華,做出適應的改變,但眼前的你,又快要步入迷失,也就是說,你其實要死了。”

  “一個快要死掉,徹底陷入迷失的家伙…”

  洛倫佐笑了起來,說到這里,他能回想起太多人的身影了,那些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乃至墮落為怪物的人們。

  “你究竟是為了人類的延續,而試著令所有人升華,還是說,僅僅是為了你自己的延續,而選了這么一個理由,來將自己瘋狂的行徑正當化?”

  洛倫佐質問著羅杰,羅杰沉默了稍許,他開口了,卻沒有回答洛倫佐的問題。

  “你覺得我會在死亡的威脅下,做出那樣瘋狂的行徑…那么你呢?霍爾莫斯,你現在就要死了,為什么你不害怕呢?”

  羅杰雙手放在膝蓋上,腰板停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了,在洛倫佐說出他將要迷失后,他便放棄了所有的偽裝,將這如同尸體般的軀殼展露。

  “因為我活的還不夠久,我只活了…也就幾十年而已,我對這個世界還充滿熱情,腦子還是一根筋,認定一個事,就一定要做完。

  所以我的理智還在被怒火支配著,它驅使著我做出一些看似不理智的行為,哪怕這樣會死。”

  洛倫佐平靜地回答著。

  “我只是不像你那般,活的那么久,活的越久,你越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在那漫長的時間尺度下,其實很多事情對你而言,都失去了其意義。

  是啊,差不多就是這樣,我沒有體會過所謂的‘永恒與不朽’,所以我不畏懼失去它,畢竟我從來就沒擁有過。

  可你不一樣,羅杰·科魯茲,你已經享受到了‘永恒與不朽’的美味,如今你又怎么舍得割舍它呢?”

  沉默,依舊是沉默。

  兩人的對話總是這樣,一方訴說,另一方沉默,而后過了很久,才會有所應答,就像面對著巨大的墻壁,時隔很長時間,你才能聽到些許的回音。

  “或許吧,正如你說的那樣,我活了太久了。”

  羅杰緩緩說道。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由不同的時間段組成的,每個時間段的我們,內心的想法又是不一樣的。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想不清,我究竟是受到了不可言述者的影響,做出這樣的事,還是說我真的想讓人類走向升華,亦或是你說的那樣,僅僅是怕死而已。”

  羅杰似乎是在講真心話,好像又沒有,洛倫佐也不確定這件事,畢竟從他那面具般的臉龐上,他讀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已經記不清了,霍爾莫斯,即使有過什么偉大的愿望,也如你所說的那樣,在漫長的時光里微微變質。

  所以說,保持初心這件事,還真的蠻難的。”

  羅杰勉強地低下頭,用腳掃開雪塵,露出通透的冰面,在星光的映襯下,其上倒映著羅杰的臉。

  “我以為我不曾變化,但每當注視鏡子時,又會突然意識到,我自己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只是我根本沒有意識到。

  霍爾莫斯,你應該也有所體會吧,就像在某個時刻,你突然回顧過去,你會意識到你和當初的你已經變成了截然不同的人,留有的不止是懷念,還有后怕與一身的冷汗。

  不知不覺,我們居然變成了這樣的怪物,并且還自以為正常,并朝著更為瘋狂的道路上,高歌猛進。”

  羅杰似乎真的在袒露心聲,想想也是,反正洛倫佐在他眼里也是一個死人了,和死人講講這些,也沒有什么問題。

  “所以可能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只是活的太久了,久到很多東西都模糊了、變質了。

  有些事已經無法分辨了,我能做的,只是滿目固執地去相信,去執行,這是這個困境下唯一的答案,也是我所選擇的答案。”

  羅杰起身,他朝著洛倫佐慢步走來,每一步的落下都輕輕地震開了雪塵,腳下的冰面隨之布滿裂痕,間隙的世界開始顫抖。

  這是死亡的倒計時,也是對洛倫佐最后的宣判。

  “我猜,艾德倫也是這樣的,他這樣的堅守有何意義呢?守望者們注定凋零,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將人類的毀滅,從早晨推遲到下午而已。

  死亡依舊是注定的,只剩下無際的虛無。”

  這不是嘲笑,羅杰只是冰冷地陳述著事實。

  實際上羅杰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了,漫長的生命里,他的意識受到過太多的改變,守秘者的教導,艾德倫的相會,乃至不可言述者的侵蝕。

  他早已迷失,只剩下了盲目固執的行動,來肯定著自己的存在。

  “艾德倫清楚這一切,也知曉這樣的無用之舉,可他還要這樣做,就像推動著巨石走上山頂,無論努力多少次,巨石仍要滾動下去。

  他不得不這樣,無論失敗多少次也要這樣,因為他是教皇,也是教長,這是他存在的意義,哪怕這個‘意義’毫無意義,他仍要這樣盲目固執,就像我一樣…”

  羅杰走到洛倫佐的身前,伸出手指,按在他的額頭上,侵蝕的力量在擴張,幾乎要撐爆洛倫佐的間隙。

  “就像你一樣,洛倫佐·霍爾莫斯。”

  羅杰的聲音很輕,就像在哄孩子入睡一樣。

  “我們都是行尸走肉,為了各自的目的,不斷地前進,哪怕身體已經變得腐爛,意識也變得模糊,就連自己也人不清自己。”

  冰面開始崩塌,海水沸騰、哀嚎,群星也失去了其原本的絢爛,陷入深邃的黑暗之中。

  羅杰的臉龐開始凋落,那冰冷的面容碎裂了一角,就像破碎的面具般,可其下隱藏的不是猩紅的血肉,而一片深邃的黑暗,在那深邃的黑暗里,猩紅的百眼睜開,窺視著洛倫佐。

  “真可悲啊,羅杰,你早就死了,”注視著猩紅的百眼,洛倫佐搖了搖頭,“但我和你不一樣,羅杰·科魯茲。”

  面對著死亡,洛倫佐毫無懼色,哪怕四周已經卷起了滔天巨浪,他也穩穩地坐在長椅上,怒視著羅杰。

  “我是人類,脆弱可笑的人類,我沒你活的那么長,也不會像你活的那么長。

  我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并且從未忘過。

  我會一直堅持著它。

  直到你們被趕盡殺絕,亦或是我被烈火吞噬。”

  洛倫佐猖狂地笑了起來,緊盯著那猩紅的百眼,大聲喝道。

  “仇敵,我來殺你了。”

  這本是一句可笑的狠話,但很快羅杰便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在上涌,一股他從未感受到過的力量,它是如此地…宏大。

  萬鐘齊鳴,禱告聲不止,剎那間間隙的崩潰停滯住了,洛倫佐伸出手,隨即握住了一束刺破黑暗的星光。

  逆模因是一段信息,一段自我的封閉的信息,它的載體可以是任何一個可以被認知的事物,比如子彈,比如黑色立方,比如…一個不屈的意志。

  現實之中,洛倫佐跪坐在陰影里,而他手中的黑色立方不知在何時裂解開,變成數不清的黑色碎片,散落了一地。

  攜帶著逆模因的侵蝕開始擴張,它就像一列燃燒著大火的列車,不知在何時會崩潰,但可以知道的是,在死亡降臨前,它會滿載著火藥,沖向目標。

  洛倫佐安慰著自己,別緊張,自己已經計劃過很多次了。

  使用終焉回響,自己變成它的載體,間隙入侵,不斷地在人群間跳躍…

  洛倫佐計算過的,他的速度很快,只要十幾次極限范圍的間隙入侵,他便能通過這個方式抵達圣納洛大教堂,抵達靜滯圣殿,抵達升華之井。

  羅杰也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洛倫佐的意圖,他利用高強度的逆模因暫時將自己逼退。

  “我會攔下你的!你不可能一路通暢!”

  羅杰大吼著,洛倫佐的每次跳躍都必須精心計算,只要有些許的失誤,他便會被羅杰追上,更為重要的是,羅杰相信洛倫佐會在靜滯圣殿內受到阻礙。

  那些獵魔人們早已知曉這一切的起因,他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靠近升華之井,在那里洛倫佐沒有跳躍的載體。

  “你覺得…這一切只是臨時起意嗎?”

  洛倫佐嘲笑著。

  “不,這是蓄謀已久。”

  在那遙遠的靜滯圣殿之中,新教皇早已跪坐在了升華之井旁,他意外地摘下了銀白的荊棘冠冕,將它和來自舊敦靈的電報放在了一起。

  塞尼·洛泰爾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正確,他甚至覺得自己瘋了,居然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可最后他還是出現在了這里。

  注視著井下的黑暗,在他的身后站滿了手持釘劍的獵魔人,他們面無表情,頭戴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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