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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宗篇6 倒呂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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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謂的劾章在朝中引發的反響可謂一石驚起千層浪,過去的這些年,攻訐、非議宰相的情況不勝枚舉,但像這種點名道姓,撕破臉皮,赤裸裸地攻擊當朝宰相、吏部天官的情況,二十余年來還是第一次。

  知制誥丁謂,這個雍熙元年秋舉的探花,是一朝聞名。再加上此前任率賓知府、海東經撫的曾會,升任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國史》、《太宗時錄》的孫何,調任遼東道布政副使的俞獻可,平康二年似乎成了“元年秋舉”當屆進士們集體爆發的一年。

  而緊隨丁謂之后,皇帝劉文澎自上陽宮返宮,于垂拱殿召開御前會議,就“丁謂彈劾呂蒙正”之事進行討論。皇帝,這也算“一鳴驚人”了。

  而針對此事,朝廷上下,聞風而動。僅在御前,就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張齊賢、李沆、寇準自是堅決維護呂蒙正,丁謂只能算是個馬前卒,真正沖鋒在前的,乃是都察使王玄真以及刑部尚書徐士廉,這兩人一個是太宗死忠,一個則是孤臣且身上打著“鷹犬”的標簽。

  他們兩個攻訐呂蒙正,當然也不是出于個人恩怨,本質上還是反對他“裁撤皇城司”,出于維護皇權的目的。尤其是王玄真,由于出身的緣故,他與滿朝公卿宰相幾乎是格格不入的,他的立場也不可能完全站在“相權”一邊。

  當年還是武德使之時,與皇城司相爭,也曾一度希望皇城司消失,但也是經過世祖晚年那場由張遜、呂蒙正引發的“倒王風波”之后,王玄真才真正意識到,皇城、武德二司互相對立又互相成就的道理,才真正明白,二司之于皇帝、皇權的價值以及定位。

  而作為曾經掌權多年的武德使,也因此不容于眾臣,在涉及二司尤是武德司問題的立場上,也必然有所偏向。雖然呂蒙正針對的仍舊是皇城司,但皇城司若被取締廢置,那武德司呢,他這個前武德使呢?

  相比于王玄真的沒有選擇,徐士廉則是主動發難,與那干輔臣,尤其是李沆、呂蒙正二者,在政治理念上有沖突。作為一個“戴罪”士子,在北疆邊經受了十數年苦楚磨礪,然后重新崛起,成為太宗股肱,部司重臣,徐士廉乃是“世祖—太宗”政策理念最為堅實的踐行者以及維護者。

  在這一點上,他比同樣起于地方、飽經風雨的實干派宰相張齊賢還要堅定,張齊賢畢竟是尚書令,需要通盤考慮,顧全大局。

  相較之下,李沆、呂蒙正二者,雖然頗具治國才干,在政風上也劉隨開寶、雍熙之大流,但從思想理念上,卻始終有他們的堅持,對“儒學為體”、“仁德之治、“君子當國”依舊抱有想法,簡單地講,就是想走“回頭路”。

從平康二年春闈取士的情況就可窺一二,由李沆作為總監的這次大試,比起往屆,在取士比例上就有比較明顯的變化。最顯著的一點便在于“明經科”人數,足有33人,這可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同時,如醫科、工科、農科的取士人數,幾乎回到開寶中期的水平  不那么顯著的,則在于考試內容的變化,在保留既有法律、算術、實務、策論等基礎考核大項的同時,增加了不少儒史經典、圣賢教義。而增加的部分,恰恰成為了拉開本屆士子水(分)平(數)的原因,在過去幾十年大漢的科考環境熏陶下,總有一部分考生,有“基礎不牢”的問題。

  因此,平康二年科考,也成為了幾十年來,爭議最大的一屆,堪比最初世祖皇帝提出“實務論”,并把農、醫、工這樣的科目堂而皇之地擺上科考的殿堂。

  以李沆為代表的一批掌權者,做出如此變革,其目的顯然是為了迎合乃至收買那些“傳統文人”。

  誠然,大漢帝國的思想界與學術界,經過世祖皇帝幾十年的修正,以及太宗皇帝十數年如一日的堅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也由此誕生了各種新思想、新理論。

  地方上更出現了湘學、閩學、浙學、睢陽、齊魯、燕代、關隴等一大批“新學”,這些新式學派也或多或少迎合著統治者的意志,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湘江學派。

  但不可否認的是,信奉傳統思想、堅持舊學的讀書人,依舊不在少數,他們數量龐大,在思想上,在知識的解釋權上,依舊占據了極重的話語權,并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屬于寒門、平民。

  如李沆者,從世祖時代起就很吃香,仕途上也是順風順水,一路高升,本身的素質自然是足夠的。能受世祖、太宗兩代帝王的看重,甚至成為遺詔輔臣,其見識、能力也必然是受認可的,絕不可能是那種食腐不化、抱殘守缺之人。

  而他之所以開始撬動帝國實行了幾十年來的取士制度與原則,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早就發現了現行取士制度下一個極其嚴重并且越來越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對寒門子弟、下層士人越來越不友好,那些注重經驗、實操的科類、題目,要求太高,并且越來越苛刻,根本不是普通讀書人能達到的。

  早年的時候,帝國人才短缺,也確實需要一批務實的干才來做事,即便經驗不足的讀書人,也能比較輕松從各地官府,獲得一份“吏”的工作,得到一定鍛煉,獲取一定經驗之后,再參加科考,自是水到渠成。

  但是,這種情況在幾十年后的今天,也變了,因為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的。漸漸的,很多讀書人就發現,在如今的大漢帝國,上升的渠道雖然依舊很多,但那是對于權貴、豪貴家族子弟來說的,而對于普通出身的士子來說,上升的空間實則有限。

  對于一般出身的士子來說,想要出人頭地,除了那些天縱英才、生而知之者,能闖過科舉這道龍門,一朝登天,更多的人,其上限只是官府皂吏,這也需打拼突破,而想要繼續上進,就得依附權貴,很多人也都是這么做的。

  長此以往,或者說已經發生演變著的,會是什么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大漢,在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由“權貴”主導的帝國了。

  這個權貴,除了開國以來的功臣勛貴、地主官僚之外,還包括一些新崛起的學閥、富商,他們要么有權,要么有名,要么有錢,有他們做背景靠山的子弟、學生,如何能是普通讀書人比得過的?

  相比之下,對于普天之下的讀書人來說,也唯有圣人的經典教義,才是最為公平,成本最低的,

  這也是,世祖當年推行他那套“實務興邦”的辦法時,雖然飽受士林非議,但依舊能順利實現的根本原因,畢竟有一大批“不說話”的權貴默默且堅決支持。

  帝國的階級快速固化,也早在世祖時期就形成了,世祖皇帝當然早就看到了,但他一不好自打其臉,二則是比起那些掉書袋的讀書人,他也更相信精英教育培養出來的人才,這是有利于帝國統治的。

  同時,在大漢帝國的體制下,也不可能出現魏晉時期那樣門閥,畢竟文化土壤都發生改變了,同時,出身是很重要,但并不是唯出身論,考舉這個政策核心依舊保留著,并且發揚光大。

  但不管如何,階級固化會給這個國家帶來的種種矛盾與負面影響,依舊會存在,累積到一定程度,也必然會爆發問題。

  如果說世祖是不管,太宗則是沒空管,畢竟終其整個統治生涯,都在忙著給世祖補漏,給帝國打補丁。當然,在科舉上,太宗皇帝也不是毫無作為,在制度上進行了更加嚴格、全面的強化,尤其在考核內容與方向上的拓展,舞弊徇私上的嚴防死堵重懲。

  同時,大漢科舉在律法、算法、農、工、醫諸科目上取士比例的大提升,恰恰是在太宗時期才真正出現,尤其是律法一科,更是膨脹式的發展,因為太宗堅決堅持“以法治國”理念,在此道上,除了各項法治政策與執行之外,最重要的一樁舉措,就是培養提拔了一大批知法、懂法且能用法的吏干之才。

  而通過促進對法、算、農、醫、工科這些“專科”的發展,也是太宗皇帝對帝國階級固化的一種緩解辦法,一是帝國在各方面實則也需要這些人才,同時對于廣大讀書人而言,只要肯放低眼光、彎下身段,總能學有所成,再難還能難過晦澀難懂的先賢教義嗎?

  只不過,這樣的辦法終究是有上限的,上千年發展傳承下來的思想觀念與文化傳統,可不是短短幾十年就能真正扭轉的。別看“專科制舉”發展得如火如荼,但那些表現踴躍的士人,更多的只是為迎合統治者,其目的是為了當官享權,是為了實現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志向而采取的權變辦法。

  一旦當權者想法發展轉變,政策一改,讀書人拋棄身份,轉變立場,也不是什么難事。

  同時,不論世祖還是太宗,對于傳統士大夫那一套又不可能真正放棄,至少從思想上,那是極其符合劉氏天下統治的。

  因此,從科舉選材、治國方針,到帝國體制乃至思想觀念,帝國上下是一直有所拉扯的,尤其是文化教育界以及政壇官場,更是激烈,只不過,過去有世祖、太宗這樣的強人皇帝,足夠控場,壓制住矛盾,等到平康時代,情勢就不一樣了。

  以李沆、呂蒙正為代表的一干文臣,發起對現行舉士制度的沖擊,正是基于帝國在體制矛盾的背景,在眾輔當國的格局下,才面前具備一個策動的條件。

  從一個客觀的角度來講,即便是寒門出身的呂蒙正,也屬于“權貴”,是真正實現階層跨越的統治階級。他們的思想理念與政策主張,實則就是對一大批既得利益權貴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背離自身階級的一種行為。

  也正因如此,是可以將李、呂二人與一般爭權奪利的官僚大臣區別對待的,他們有自己的政治主張,基本秉持一顆公心為國謀事。

  而在政事堂中,張齊賢是尚書令,他最大的職責是維護朝廷的穩定與維持朝政的運轉,他是太宗舊臣,雍熙之政同樣凝聚著他眾多心血,因此張齊賢在朝堂更多致力于對太宗各項政策的延續與維護,在個人志向方面,反倒不如青壯年時期有諸多主張。

  相比之下,李、呂二人算是堅定的“改革派”,也是緊密的政治同盟。因此,在呂蒙正受到攻訐的時候,李沆也是最堅定地維護他的。

  同樣的,“倒呂派”的力量同樣強悍,宰堂上有王玄真、徐士廉,而朝堂之外,則有京畿布政使劉繼昌,當然,劉繼昌的主要目的,則是為了自身的權位考慮,畢竟,前者正是呂蒙正壓他一頭,登居天官。

  同時,魯王劉曖在此事的態度上,也很曖昧,最主要原因在于,李沆與呂蒙正這二人的政治同盟,在朝中影響力實在太大了,不只是二人本身的名望,還有財政使與吏部兩個實權重職的加成。

  一個管錢袋子,一個管官帽子,兩者還是同黨,短時間已經展現出巨大威力了,若是時間久了,朝廷還不由這二人說了算?因此,必須得把“李呂同盟”給拆了,就和皇帝劉文澎的考量一般,劉曖也覺得,沒有輔臣光環加身的呂蒙正,更容易對付些。

  從皇帝到宗室,再到宰相重臣,己方勢力一一下場,參與到“倒呂”行動中來,這樣局面,即便呂蒙正再廉正,“李呂同盟”再強大,也是扛不住這等壓力的。

  結果,也是可以預見的,幾乎從丁謂上表彈劾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不過,呂蒙正此人,在道德上是幾乎找不到什么瑕疵的,個人言行也從來突出一個“正道”,滿身正氣,寬簡至公,對容易出現問題的家人、親戚也一向管束到位。

  因此,要從呂蒙正本人身上找毛病,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必要時,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何況找幾個呂蒙正的短。

  而最具攻擊性的,還是丁謂抓住的那個點,用人徇私,還能擴展出一個“欺君”的罪名。

  關鍵就在于呂蒙正對當年“二十八臣”的起復任用,差不多有二十年過去了,當年遭貶的“二十八君子”,活下來的除呂蒙正外還有七人,至少都被提拔到州府級別。

  而這些人,在二十年前,可是世祖皇帝欽點的罪臣,貶黜流放,呂蒙正如此做法,就是在背棄“世祖之志”,這不是欺君是什么?

  當然了,這樣的說法并不是那么站得住腳,罪名也加得有些牽強附會,但這些都不重要,世祖當年的意志并不重要,太宗對呂蒙正的重新提拔任用也不值得一提,關鍵在于,有那么多人,有一股股強大的力量要把呂蒙正打壓下去。

  于是,時隔二十年,一代名臣呂蒙正再度因“廢黜皇城司”而倒臺,倒沒有一擼到底,而貶到江南太平州任知州,算是還維持了一點基本的體面。然而,以呂蒙正的年紀(年六十四),還有那不那么健康的身體,幾乎宣告了他徹底的謝幕,即便還有一個知州的職位,但政治前途已然徹底凋零。

  取得大勝的“倒呂派”則還不罷休,一些人又把矛頭指向李沆,給他安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如此一來,事態可就在“呂蒙正案”的基礎上又嚴重了一層。畢竟,李沆可是名正言順,在廣政殿排名前四的受太宗遺命的宰輔。

  此議一出,震動自然更大,不過,當那些表露出苗頭的時候,尚書令出手了,他堅決地維護李沆,或者說,他堅決地維護太宗遺命與雍熙之政。在尚書令的強力干預下,才沒有把這場紛爭鬧大,把李沆也給裝進去。

  然而,倒了一個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就是對李沆以及他為首的一派文臣勢力最大的打擊。

  發生在平康二年冬季的這場“倒呂”風波,對大漢帝國的影響是重大且深遠的。

  從個人角度來說,首先皇帝劉文澎第一次發出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聲音,皇權開始不斷復蘇,“蒙塵”的皇帝逐漸覺醒。畢竟,一出手就打掉了一個宰相。

  同時,從劉文澎的視角來看,他似乎把宰輔們想象得太強大了,且不提他們各自之間的矛盾與齟齬。更為重要的是,皇帝發現了一個問題,他想撬動朝中局勢,似乎只需要一道詔書即可。

  縱然太宗欽定的那些輔臣不好妄動,但其他人呢?至此,皇帝劉文澎才真正開始意識到,皇帝這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帝國體制賦予他的權力究竟為何物.

  于王玄真與徐士廉而言,則是保住了皇城司,維護了成制,守衛了皇權。

  京畿布政使劉繼昌,則終于登堂拜相,晉位吏部天官,這一回,則沒有人成為他的阻礙。

  還有知制誥丁謂,由此外放開封府,成為東京判官,掌握近兩百萬人口京府的司法大權。

當然,對丁謂而言,最大的意義在于上達天聽,同時又一次見識了殿堂之高的激烈斗爭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況。對于后期只能謹小慎微地坐看大佬們斗法的丁謂而言,在認識到自己卑微的同時,也對更高的權勢充滿了無限向往  若從宏觀的角度來看“倒呂”風波,此事對大漢持續了差不多兩年的輔政格局,造成了劇烈沖擊,原本的格局,隨著時間的流逝,伴著人心的不滿,已經越來越難以維持。

  同時,帝國上層之間政治理念與權力之間的斗爭,也越發趨于復雜化與激烈化。

  就在平康二年臘月十四,都察使王玄真便被排擠出宰堂了,動手的是李沆,促成的是尚書令張齊賢,以漠北不寧為由(乃蠻部與漠北契丹沖突愈劇,攻伐頻繁),需重臣前往山陽坐鎮調控。

  王玄真被安排了一個山陽巡撫使兼漠北安撫使的職位,至少在地方,實權還是很重的。

  但同時,王玄真去朝,也意味著又名欽命輔臣的非正常離開,這是政局變化最顯著的體現。

  緊隨其后的,便是各方勢力下場,對都察使這個重職的爭搶。整個雍熙時代,都是帝國監察系統大擴張的時代,到雍熙末年時期,已經是政務部司中僅次于吏部、財政司的衙門了。

  而為了這個職位,各方勢力爭得是頭破血流,甚至發展到魯王劉曖、尚書令張齊賢聯合都壓制不住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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