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恭迎王公!”開封南郊,汴河碼頭上,剛從官船上落地,便見到張德鈞挺身直立,恭候著。
張德鈞實則長相十分出眾,也頗有姿儀,風度翩翩,若非知其底細的人,誰人想到,這個氣度不凡、貴公子一般的男子,會是個宦官,無根之人。
一身穿著也透著貴氣,錦服玉冠,身邊跟著數名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衛士。王樸當然是認識張德鈞的,打量了他幾眼,見他恭敬的模樣,抬手回了個禮:“原來是張中官,哦,先在應該是司使了!”
“王公還京,小的特奉官家之命,前來迎候!”張德鈞笑瞇瞇的,雖則輕言細語,卻也沒有宦官特務的陰柔。
聞之,王樸立刻正肅容,北向宮城,鄭重一拜。
掃了眼汴河之景,水岸綠柳成蔭,閭舍綿延,人煙稠密,水上舟船絡繹,新增的幾座虹橋高懸,溝通兩岸。再看著矗立眼前,面積倍增,雄偉壯麗的開封城,王樸長嘆一聲:“一去六七載,京中已大換新貌了,令人咋舌啊!”
“東京變化之大,王公日后可細細體會!”張德鈞說道:“官家有諭,賜王公沐浴、紫服,入宮覲見。王公舊宅狹小,不堪入住,官家于皇城東南,另賜宅邸一座,安頓家眷。王公這便隨小的進宮吧!”
對于皇帝細心照顧,王樸難免感激,再度拜謝。張德鈞又指著隨行的幾名衛士,說道:“知道王公僮仆不多,小的特地帶了幾名下屬,別的做不了,幫王公一家抬箱扛包,還是足夠的!”
聽其言,王樸深深地看了張德鈞一眼,這是把自己的情況都了解清楚了啊。東京的變化確實大,眼前的張德鈞就是個例子,以前只有個武德司,如今又添了個皇城司。
心中雖生異樣,但還是拱手稱謝:“多謝張司使一番美意了!”
幾個大箱子,自船上卸下,看著衛士費力地將之抬到車上,張德鈞語帶玩味地道:“何物如此沉重?”
瞥了他一眼,王樸淡淡地說道:“張司使要檢查一番嗎?”
“王公說笑了,小的豈敢行此冒犯之舉,唐突之處,還望見諒!”張德鈞趕忙賠禮。
王樸帶回的幾口箱子,當然不會是什么金銀珠寶了,除了一些家私之外,都是些書籍圖冊。不過,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以王樸的脾性與身份,對于張德鈞這宦官特務的身份,始終抱有一定的戒備與鄙視心理。但人家背后站著皇帝,對此,他也不便多說什么。
沐浴,洗去塵埃,換上一身新裝,王樸直接入宮。開封郭城、皇城雖然大變樣,但宮城還是那般熟悉。
覲見的地方是文華殿,皇帝劉承祐正在這邊察看考校皇子們的學習。得知王樸求見,劉承祐當即口諭傳召,并正衣冠,表現得十分鄭重。
殿內,劉承祐正坐書案,文華殿大學士張昭侍候在側,六名皇子也都規規矩矩地站在下邊。
“臣王樸,參見陛下!”入內,見到皇帝,王樸大禮拜倒。
見狀,劉承祐當即起身,離座親自將他扶起,緊握著他的雙手,動情地說道:“卿這些年在揚州,可是讓朕好生想念啊!”
不管劉承祐的心情是否真的這般激動,但他這番表現,還是十分讓人感慨的,論跡不論心,即便沽名釣譽,這副禮賢下士的氣度,也值的人傳揚贊佩。
而王樸對此,也是十分感動,雖然被劉承祐有力的雙手托著,仍舊躬身再拜:“有勞陛下惦念,臣感激萬分!”
注意道王樸蒼老的面容,斑白的頭發,劉承祐長嘆一聲:“卿鬢間灰白,紋如溝壑,其老如此,可見操勞之劇,朕心中,著實不忍啊!”
王樸則灑然應道:“臣雖老,但意滿足,得遇明君,一展所用,乃臣之幸事。陛下龍行虎步,神采依舊,才是大漢之福!”
“卿治淮多年,廢寢忘食,鞠躬盡瘁,忠直勤懇,名傳京師,雖遠僻千里,但你我君臣之間,實心若比鄰啊!”握著王樸的手,劉承祐似乎舍不得松開,又是激動,又是感慨,做足了姿態。
聞之,王樸說:“陛下盛贊,臣不敢當。陛下付臣以大任,重責在肩,唯恐失政,不能揚陛下恩澤于民,辜負陛下的信任,但悉心盡職,竭力以報而已。”
頓了下,王樸又道:“倒是臣性情有缺,在任淮東,言行常有操切之時,給陛下添麻煩了。幸陛下度量寬宏,不以為意,屢加包容,臣思之,至今含愧無顏!”
聽其言,劉承祐笑了,看起來,王樸對自己的“聲名狼藉”,還是有一定認識的啊!
“卿言重了!”劉承祐拍了拍他手。
終于松開王樸的手,劉承祐扭身,招呼著幾名皇子,道:“文伯公乃是大漢的忠臣良臣,替朝廷安治淮東,盡取民心,乃才德高士。你們是大漢的皇子,對江山社稷,當有以身作則的覺悟,一起向他行禮謝之!”
皇帝老子吩咐了,幾個皇子立刻聽話地上前,一起向王樸行禮。包括入學文華殿不久的劉旻,也都懵懵懂懂地跟著哥哥們,禮節表現倒也像模像樣的。
對此,王樸哪敢直接受著,匆忙回禮,心中的感動無以復加,朝向劉承祐:“官家如此禮待于臣,臣受之有愧啊!”
在大漢的文武重臣中,有資格受皇子紆尊降禮的人并不少,但前前后后,真正受過此禮的,卻是屈指可數。當然,此番王樸也是恰逢其時,正好在文華殿,劉承祐趁機想到的體現對他敬重的表現。
“卿一路北歸,旅途辛勞,朕當設宴款待,為你接風!”劉承祐說著,便像侍候著的孫延希吩咐道:“傳諭備膳萬歲殿!”
“是!小的這就去安排!”孫延希有些后知后覺的。這就是此人與張德鈞的差距了,若是張德鈞,早就見機提前問詢準備了。
“多年未見,朕有滿腹的話,欲同卿相敘!走,我們一道去萬歲殿!”劉承祐又對王樸道。
看著一旁的張昭,笑道:“煩勞張公,作陪如何?”
張昭在殿中,全覽君臣會面的“感人”場景,心中難免生出些艷羨之情,作為經學博士、飽學鴻儒,這等尊榮豈不奢望。不過,他終究只是個學問人,皇帝會厚待禮遇,但要做到如此紆尊降貴,那也是不可能的。
面對皇帝的邀請,張昭自然笑應道:“陛下相邀,那是臣的榮幸,豈有推辭的道理!”
萬歲殿中,擺了一桌還算豐盛的膳食,算是單獨招待王樸,劉承祐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聽聞卿在揚州,一直簡衣素食,多年儉樸如故,不為揚州繁華所誘,初心依舊。
朕聞之,十分感慨啊。這些年,宮中穿戴、飲食,也漸浮麗起來了,不復當初節衣縮食之景。朕每思之,也不免心存忐忑。”
聽皇帝這么說,王樸卻道:“開國之初,百廢待興,國家財政艱難,陛下以身作則,厲行簡樸,已彰明君之德。如今國家逐漸富足,百姓都多有余糧,陛下足食,并無不妥,只需警惕鋪張,杜絕浪費即可。
陛下如今,仍能以警示,心懷慎重,可見陛下仁德!”
劉承祐笑了:“你這一回來,就不斷地夸朕,朕可有些慚愧啊!”
王樸卻是一副認真的態度,道:“臣這一路北歸,所見所聞,民安國富,河清海晏,一片清平盛世之象,臣心實感佩萬分!”
畢竟是經歷了前代亂世的人,王樸的感觸,自然深刻。
“雖有所得,卻不足以為自矜,固步自封。江南未平,塞北不安,即便大漢治下,黎民百姓的負擔,也不輕松。距離清平盛世,還有不小的距離啊!”劉承祐則說道。
一直以來,大漢朝治下,百姓的負擔,一直不輕,雖有朝廷幾次減負,但都是逐步釋壓,在稅賦、徭役方面,農民的負擔仍舊嚴重。畢竟,這十年間,朝廷動作太多了,功業的背后,往往是民生疾苦。
當然,比起前代,在于政治清明,國家穩定,治安嚴肅,使用百姓少生計之外的其他憂慮。軍強,國富,民安,是當下大漢的特征。
見皇帝沒有完全沉浸在既有的業績之中,仍舊保持著謹慎的心理,清明的眼光,王樸也是大感欣慰,道:“陛下篤行自省,終有一日,天下可治,億兆子民,當獲其澤!”
“但愿如此吧!為他日之治安,還需像卿這樣的良臣,悉心輔弼啊!”劉承祐舉杯,對王樸示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