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秋,早菊綻放,開封內外,錦簇依舊,層林盡染,告別了“秋老虎”,氣候也越發宜人,中原的百姓,迎來收獲的時節,東京周遭的名勝山野之間,也增添不少秋游的身影。
汴河兩岸,人煙繁盛,喧囂之聲,載道盈野,車船往來,絡繹不絕。長亭闊道,垂柳身姿依舊,只是葉色增添了幾許嫩黃,佇立在微涼秋風間,有一種蕭瑟之感,放下了心頭的包袱,耳聞目染東京郊外的盛景,望著秋波蕩漾的汴水,李濤的心頭仍舊不免生出些悵惘之情。
頌公亭,在開封城南,左攜汴水,右依直道,佇立于此,可直眺開封,不知道從何時起,此亭已成為了離京文武的送行寶地。張允、竇貞固、趙瑩、郭威、韓通、昝居潤等一大堆南向調任抑或貶斥的大漢文武,都曾駐停于此,與親友相別,道惜離之情。
如今,在這乾祐九年七月之秋,輪到大漢宰相莒國公李濤了。
在李濤上呈辭表之后,天子的態度很曖昧,沒有同意,但是也沒有拒絕,只是讓李濤暫理政務。同時,幾項重要的人事調整,卻有條不紊地展開,吏部侍郎申文炳晉尚書錄其事,兵部侍郎王敏晉刑部尚書,宣慰副使陶谷遷禮部尚書,當然更重要的,宰臣范質加尚書令、廣政殿大學士,開封府尹李谷同平章事,拜相。
雖未明言,但皇帝用實際行動,對李濤的辭表做了反饋。
一系列高官要職的變動,涉及的相權的重新分割,影響自然是不小的,朝野議論紛紛,以致震驚內外的“荊湖弊案”的風潮都被壓下去了。
不過,影響固然有,但如今的大漢朝堂政局穩定,再加上李濤思退,盡力配合,倒也沒有引發難以收拾的動蕩。而在這段時間,李濤明顯感覺到了,那種縹緲難言,卻又明顯存在的針對感消失了,就像于無形之間不斷勒向他脖子的繩索松解了一般......
一直到這七月末,劉承祐方才正式下詔,允李濤所請,不過,雖準其辭,別離殿閣,并給他選了個上佳的休養場所——襄州。伴隨著的,是高爵厚祿,晉其爵為莒國公,以酬其盡忠王室十年之功。
對比之下,李濤的結局,要好得多。并且,通過皇帝的安排來看,對李濤沒有完全放棄,否則完全可以放其還鄉,抑或安置在洛陽。
李濤立朝十載,執法公正,諫言頗多,建樹不小,大漢有今日的安治的局面,有他不可磨滅的功勞。同時,這樣一位執政經驗豐富的宰臣,即便已不適合在中央,放在地方上,也能發揮其作用,又沒有大罪大惡,完全勸退,也殊為可惜。大漢朝廷如今雖稱人才薈萃,菁英云集,但劉承祐也不覺得自己可以奢侈到那個地步......
頌公亭前,前來送別的李濤的人,卻也不少,諸部衙的職掌官吏再加士林學士,足有三十余人,十年的宰相生涯,讓他積攢了大量的人脈。其中以新任的吏部尚書申文炳為首,恭敬送別。
“老夫此番別離朝闕,求得逍遙,朝中之事,還仰賴諸君了!”李濤一審素袍士冠,整個人顯得很利落,見到這番場景,不免感動,鄭重地深作一揖,道。
“下官等,必然牢記莒公教誨!”申文炳等人,腰彎得更低。
“如此便好!”李濤露出了笑容,伸手道:“諸位且回吧,不要因為我這一老朽,怠慢了公務!”
“范相來了!”
這時,后邊傳來一陣小騷動,一干人向左右讓開一條通道來,只見范質穿著一身正裝紫服,正身而來。一路面臨的,盡是打招呼的聲音。
“莒公!”
“文素!”
二人見禮過后,李濤有些意外地看著范質:“文素政務繁重,怎勞你親至?”
“再是繁忙,給公送行的時間,還是抽得出來的!再者,我此來,也是替薛相、魏相及政事堂諸僚給莒公道聲珍重!”范質謙和道:“我特意帶了一小壇酒,上好的汾酒陳釀,乃去歲中秋陛下所賜,一直沒舍得吃,今當與莒公共飲!”
“且亭間落座敘話吧!”范質含笑示意道。
“請!”
見著亭前道左,扎堆聚集的一干官吏,范質臉色又為之一板,語氣有些嚴重地道:“爾等送也送了,且各回其署,各歸其職,就不要在此,給莒公添麻煩了!”
被范質這么一吩咐,又有李濤叮囑在前,一干人老老實實地,再度一禮,方才散去。很快,停留在旁邊的車駕、馬匹,陸續散去。
見范質那威儀孔時之狀,李濤不由感慨道:“文素還是一如往常,威嚴肅重,沒有一絲變化啊!”
“莒公這是取笑我了!這滿朝之中,背后罵我、非我范某的,只怕不在少數啊!”范質淡淡一笑:“倒是屏離送行之人,落了莒公面子,還請恕罪啊!”
“文素言重了!”李濤搖搖頭:“我本欲悄然而去,但難免受聲名情誼所累,讓他們回衙,也合我意!”
頌公亭間,瞬間冷清了下來,只有道上仍舊絡繹不絕的行人,不時朝亭間張望,表示好奇。
仆人準備杯盞,李濤之子李承休親自斟酒,濃郁的酒香彌漫在亭間,搭配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分外醉人,輕輕地嗅了口,李濤看著范質道:“臨別之際,陛下請我用餐,文素請我吃酒,老夫口福不淺啊!”
“請!”范質雙手捧杯。
李范二人,關系也算復雜了,從共見到分歧,從友好到矛盾,幾乎映照了自馮道時期以來大漢朝堂的政情變化。
不過,到如今,隨著李濤的離任去職,一切復雜的恩怨,都煙消云散的一般,二者,似乎回到了當年的默契。
再度對飲,心頭被酒釀熏得暖暖的,情緒逐漸深沉,李濤看著范質,說:“我去朝之后,政事堂的事務,由文素一肩而挑,職責之重,還望慎之。
你范文素,什么都好,就是性情過烈,言語過剛。如今,位至首宰,聽我一句衷言,需收斂脾性,和協諸僚,同心侍君。否則......”
話猶未盡,但李濤沒有再說下去了。
察其狀,聽其言,范質一臉坦然,說:“性格一改,還是范文素嗎?我為人處事,不求清譽,但愿無愧于心!至于身后之名,留待后人去說!”
事實上,范質能夠感受得到,李濤是在提醒他,要注意應對皇帝。如今,他的地位再度提高,不似從前了,遇事再一味地與皇帝頂牛,不是好事。皇帝再是寬宏海量,能容忍十次八次,還能忍百次、千次嗎。
“文素豁達啊!”不過,見其反應,李濤還是忍不住贊了句。
環視一圈周邊之景,尤其在背后的開封城間停留許久,似乎想要將東京印刻入腦海中,李濤喟然一嘆:“老夫少時立大志,以匡濟天下為己任,然宦海蹉跎數十年,唯大漢與我以施展之地。十載之任,亦足矣!”
聽其感慨,范質起身,注意到亭間梁柱、石面,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文字,仔細一看,卻是一首首詩詞,其下署名,有趙瑩、竇貞固、甚至郭威。已經不可考,究竟是誰開的頭,但后來者,都有效仿的意思。當然,普通的文人墨客,見著他一串署名,縱有詩興,也不敢在亭間留下印記。
范質指著那些刻痕印跡,饒有興趣地對李濤道:“莒公詩才聞名朝野,此情刺景,何不作詩一首,以抒胸意?”
聞言,李濤微微一愣,旋即也來了興致,起身在亭間踱步。李承休見狀,趕忙命人準備刻刀。斟酌許久,李濤開口吟唱道:“
帝里高人宅,蒼苔繞徑深。
卷簾山入戶,摘葉鳥移林。
石沼養龜水,月臺留客琴。
生涯一樽酒,名利不關心。”
親自找了面干凈的柱面,將所作之詩,刻在上邊,李濤露出了點灑脫的情緒。
“生涯一樽酒,名利不關心。”范質呢喃了句,笑道:“莒公之心,盡在其中啊!”
“莒公,千言萬語,化為二字:珍重!”轉過身,范質認真地朝其拱手道。
“多謝!”
正欲動身起行,道路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心有所感,放眼望去,卻是皇帝身邊的內侍行首張德鈞在幾名的大內侍衛的護送下飛馳而來,直奔頌公亭。
“莒公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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