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就這樣了!”劉承祐看著李濤,溫和地說道:“說起來,朕繼位之后,倒也還未見過孔氏族人。這樣,卿且擬一道制書,發往曲阜,讓那孔宜喪期過后,即上京來......”
“是!”
注意著李濤,劉承祐身體微微前傾,關心道:“朕聽聞,李卿這幾日理事甚為辛勤勞,今日,更是天未亮,便入宮坐堂理政!太過辛勞了,國務固然重要,還需注意身體啊!”
“多謝陛下關懷!”李濤應道:“臣資質不足,德行淺薄,受陛下以重任,執掌中樞,如履薄冰,唯恐怠慢政事,誤國誤君,只有多費些勞力了。近來內外紛擾多事,臣更不敢有所遲誤!”
“李卿謙虛了!”對李濤之言,劉承祐很是感慨的樣子。
“不過,有一言確實不錯,國家確實多事!這也恰恰證明,天下不安,我們還有許多沒有做到位的地方,乃至受此俗務紛擾,不得片刻松懈啊!”劉承祐說道。
看著李濤,指著案上,說:“離京數月,這奏章便積案如山,一本本看過來,朕也是不勝其疲,有心力交瘁之感啊!”
“陛下勤政,親力親為,素來令臣欽佩!”李濤拜道。
“若沒有李卿這般能臣干吏,替朕分憂解勞,朕也不能穩坐龍床,以治天下!”劉承祐道。
“陛下謬贊了!臣不敢當!”
抬眼看了看劉承祐,面上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李濤拜倒:“臣近來為政理事,所思所慮,常有不當,心實惶恐。還請陛下問責!”
見他這般表現,劉承祐略感訝異,隨即露出微笑:“李卿何故如此?言重了!人的精力總歸是有限的,而況你年事已高,國務繁重,難免有疏漏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不必掛懷!”
劉承祐的話,看似安慰,但聽在李濤的耳中,著實不是滋味。注意到天子那一臉溫潤隨和的表情,一抹苦澀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垂首抱拳道:“陛下此言,令臣慚愧啊!”
注意了下時間,劉承祐起身,招呼著李濤,說:“也到用膳的時辰了,李卿就先被回堂了,走,陪朕一起用食!”
“謝陛下!”盛情難卻,李濤跟著。
“此番出巡,朕也算嘗遍地方美食了,發現民間菜肴,多有特點,并不差于宮廷。朕今日,特地命人做了些東京名菜,卿當與朕共享......”
天氣清爽,午后的秋陽,釋放著柔和的光芒,照在李濤身上。行走在宮室之間,李濤的精神有少許的恍惚,恍惚之中,又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天子的話語、表情仍在腦海浮現,耳畔似乎仍舊縈繞著其溫和的聲音,淺笑之中的苦澀怎么也掩飾不住。皇帝言語如刀,一刀一刀剜在心頭,其暗示,不,當是明示,他已經盡悉其心。
說實話,李濤仍舊費解,何以會引起皇帝的猜忌,與當初的楊邠比起來,他可謙和、恭順得多。至于拿年歲來說事,58歲很老嗎?
或許只能用圣心難測來解釋了......
從兄弟李浣被遷任,到關中事務,再到荊湖案。還有方才孔氏之事,分明是借之以敲打自己......
“相公!”南衙,李濤走到吏部,立刻有司郎迎了上來。
“申侍郎呢?”李濤問。
“正在堂間!下官立刻去通報!”
“不必了!”揮手止住有些殷勤的司郎,李濤吩咐道:“我自己去!”
“是!”
踏入吏部官署內,一切的布置,都那般熟悉,他在此間,可是理務多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烙印著他的印記。
在踏入堂間的那一刻,李濤終于有所悟,老臉上露出少許恍然,或許“吏政”二字,就是問題所在吧......
想想這些年,自己提拔了多少了,多少門生故吏,似乎也數不清了,但是,要說他結黨營私,潛蓄異志,他是決計不承認的。
“相公怎么來了?”公案后,申文炳正一邊處理公文,一邊飲茶,抬眼見到李濤,趕忙迎了上去:“來人,快快奉茶!”
“請上座!”申文炳指著主案,謙恭地說道:“相公如有吩咐,差人通知一聲,或喚下官前去都可,何必服其勞而親至?”
李濤卻尋到客席坐下,臉上已不見消沉的意氣,指著那方大案,對申文炳道:“國華,這方公案,今后就正式歸屬于你了,名至實歸!”
“相公此言何意?”申文炳微愣。
看著申文炳,李濤說:“我年事已高,內外事務的處理,已是力不從心,不堪其累,而況于兼理吏政。就在方才,我已經向陛下進言,卸吏部尚書之職,并向陛下舉薦你接任,陛下也同意了,詔制之下,就在這一兩日間了!”
申文炳性子偏緩,驟聞此消息,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方才后知后覺地,說:“下官何德何能,能當天官之任?”
“國華就不必謙虛了!”見其反應,李濤淡淡然地道:“你本為吏部侍郎,主理吏政也有些時日了,口碑素來為人所稱道,由你接任,乃順理成章的事!”
考慮了好一會兒,申文炳方才消化完此消息,注意到李濤的神情,心中更是疑云叢生,還有少許不安,直覺不尋常。
大概是察覺到了申文炳心中的疑惑,李濤含笑道:“你不必有什么顧慮,只需做好本職工作即可!”
說著,李濤表情嚴肅些,以一種鄭重的語調,叮囑道:“吏部之任,乃是諸部司中,最為復雜的,上下牽扯甚大,國華主其政,當秉持公心,持重為先!”
“下官謹記相公教誨!”
沉吟了一下,李濤又笑道:“在我看來,國華你在朝中,資望、能力都不弱與范文素等人,只是性情太平和,未顯其才。此番,陛下以天官相任,將來拜相也是可以期許的!”
聞言,申文炳一副坦然狀:“下官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奢望!”
“你呀,就是過于寬厚謙遜了!”
等李濤離開吏部的時候,神情之間,已盡顯釋然。回到政事堂,表現如常,坐堂理事,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似的。
沒有加班,傍晚時分,即驅車回到府邸。
“父親!”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其子李承休已恭候在府中。
“你怎么回府了?”李濤看著他。
將李濤迎入堂中,李承休面上帶著點喜色,稟道:“兒被調任水部郎中,父親終于肯讓我升職了?”
聽其言,觀其狀,李濤面上那稍縱即逝的錯愕并沒有被其子發現,淡淡地說道:“你以為,是我給你安排的嗎?”
“不是嗎?”李承休一訥。
老臉上閃過一抹凝思,李濤擺了擺手,叮囑道:“水道工程舟楫橋梁,乃國之要務,陛下也素來重視,你能當其職務,便好好表現!”
“是!”李承休拱手應道,沉浸在升職的喜悅之中,并沒有察覺到老父的異樣。
入夜,待用完晚食,李濤自往書房,在書案后枯坐許久,燈燭晃動,映照在他臉上,使得他表情越發深邃而平靜。
良久,喟然一嘆,攤開一封空白的奏章,親自澆水研墨,蘸筆,略作構思,下筆寫道:吏部尚書、中書門下平章事臣李濤,伏啟陛下。臣本庸碌之人,蒙拔于朝廷,受恩于陛下,僭居高位,業已十年......”
這是一封辭表!經過慎重的考慮,李濤終是決定,退而避禍。天子的一切表現,就差直接告訴他該退了,若再不知趣,就太不給皇帝面子了。他李濤,終究不是楊邠,也沒那個膽子,沒那個實力,去與皇帝正面相抗。
李濤的文才是不錯的,平日間多有文章、詩詞傳世,此番用情所進之表,盡道衷言。等寫完最后一個字,雙眼竟然有些泛紅。
“唉......”老臣的嘆息中,盡顯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