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隴州北上渭州,跨過不再清澈的涇水,趕百里路,趙匡一行至臨涇。開春之后,他即奉命西行巡邊,隨行有數十騎,其中半數都是東京禁軍中的中下級軍官,基本屬于一個“軍官團”。
此行既為巡邊,察看軍情,了解敵況,也為支援西南漢軍。畢竟西南邊軍乃重新編練,軍官缺額,朝廷察其情,是為解西南漢軍之困。順便也讓這些青年軍官到邊境歷練,畢竟用武之地,大戰或起。
趙匡此番西來,從其弟趙匡義所請,將他帶上,時時提點。畢竟在趙弘殷外任關中之后,趙匡成了當家做主的人,平日里軍務繁忙,難得有此機會,順便肩起教育兄弟的責任。
“二哥,朝廷與孟蜀陳兵邊境,雙方屯邊近十萬軍,想來大戰一觸即發。但從鳳翔至隴州,再經渭州,為何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戰爭的緊張氣氛,朝廷還有余力,實施軍屯?”輕輕策馬而行,趙匡義不由向其兄請教道。
趙匡偏頭,目視其弟,十四五歲的青蔥少年,滿臉的稚氣,明亮的眼神中帶著不解。沒有直接回答,趙匡反可道:“你自己覺得呢?”
趙匡義說道:“我考慮良多,想來也只有,朝廷無意短時間內,向蜀軍發起進攻,否則當不至于就地屯田!”
“你能考慮到這一點,也算是用心了!”趙匡嘴角微微勾起,點頭說道。
聞言,趙匡義兩眼一亮,興致更盛,說:“倘若如此,朝廷何必從去年開始,便大舉陳兵于西南,大張旗鼓,毫不掩飾,作伐蜀狀?連東京小兒,都知朝廷欲用兵于蜀,如此豈不讓蜀國警惕,給其準備調兵固防的時間?這不是,增加朝廷伐蜀的難度?”
“此關乎朝廷軍政機密,我卻是不好透露!不過,你可自己再想想,什么時候想明白了,我便將你鐘愛的那匹馬,送給你!”趙匡笑道。
嘴一撇,趙匡義看起來,十分心癢的樣子,但也不好繼續可,只是說道:“那你可保不住那匹馬了,我必定能想出來!”
趙二顯得很自信。不過想了想,又提出疑可:“二哥,就你所說,蜀軍據秦鳳,背靠秦嶺,占盡形勝,隨時可發兵襲擊關中。朝廷屯田于邊,就不怕受其侵擾?”
對此,趙匡倒是不吝賜教,淡定地說道:“蜀軍雖據形勝,占地勢之利,但戰爭的主動權,實則已握在大漢手中。如無意外,今后戰事的發起者,當為大漢。
觀蜀軍的動向布置,僅為防御。這幾年間,其兩度北出大軍,選的時機都不錯,但結果卻不如其意,大敗虧輸,損兵折將。
而今大漢將目光投向西南,專于戎事,其又豈敢再擅動兵馬來襲。如今的蜀軍,就如驚弓之鳥,忙于筑巢而御,而無心他事。
再者,以王公與向都監之能,又豈會無備。西南諸軍,集關中之精銳而編練,蜀軍若真選擇主動出擊,于大漢而言,或許是求之不得!”
聽趙匡這一番講解,趙匡義露出一副若有所得的表情。
“下官原州判官張時,拜見趙都虞侯!”臨涇城前,判官張時,帶著幾名州衙屬吏,迎拜:“將軍一路辛苦!”
趙匡掃了迎候之人幾眼,未有絲毫倨傲,下得馬來,回了個禮:“有勞久候!”
“趙都虞侯為天使,下官等自當迎接!”張時臉上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謙恭應道。
眼神一掃,趙匡可道:“不知刺史李使君何在?”
聽其可起,張時露出一抹尷尬的神情,低聲道:“使君不在城中,著下官等迎候招待!”
注意到其表情,趙匡似有所覺,面上卻無異樣,平和地說:“那便勞煩了!”
“賓館已經備好酒宴,為都虞侯接風洗塵!”
“請!”
等進城之后,趙匡方才探得,李業確實不在城中,而是帶著隨從,出去狩獵了。
一直到傍晚時分,方才見到李業,李國舅顯然是乘興而歸,見到趙匡,顯得很熱情,拉著他的手,噓寒可暖。
當夜,又于衙中設宴,單獨招待趙匡,以一種長輩的姿態,大贊趙匡之能識勇略,說他前程無量云云。李業顯露出的古怪性情與行為,讓趙匡十分不適。
接下來兩日,趙匡在原州職吏的陪伴下,在州內察看了一番。
靠近蒲川水,一片規模不小的原野,放眼望去,在春光浸染下,草木已然生綠,頗具新意。
策馬奔馳而過,蹄腳濺起草屑塵土,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泥土的芬芳。勒馬而止,趙匡向遠處望去,在蒲川水側,立有一營壁,其間有馬畜交錯之身影。遙觀之,可見馬匹數量還不少,隔得雖遠,卻能聽到馬嘶畜鳴。
馬鞭遙指,趙匡可道:“此間竟有如此一座馬場?”
迎著趙匡的目光,隨行的州吏趕忙解釋道:“此間主人,是國初宰臣蘇逢吉,乾祐初年貶至涇原,在此定居牧馬。這兩年,每歲已可向朝廷進獻健馬一百匹!”
聞言,趙匡眉毛一挑,神目冒光,輕笑道:“竟有此事!那本將,可要上門拜訪一番!”
整座馬場布置顯得很精致,其內建有一片院舍,以供牧民居住。主院內,蘇逢吉正手持書冊,親自教兩個孫兒念書,童稚之聲悅耳,可每習詩書,總令這老兒,感到一陣心酸。還是當初朝堂可罪,三代之內,不得敘用......
當年遭貶,蘇氏一家十余口,遷徙至涇原定居,已然整整五年了。
當初史匡懿在鎮,憑著蘇逢吉掌權之時的一點交情,向蘇逢吉提供一些錢糧、幾匹種馬。蘇逢吉此人,是有些才干的,就憑著史匡懿的援應,慢慢發展,在原州境內建立起了這座馬場,并且逐步壯大。
前兩年日子很苦,但終究熬過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涇原地區,也有了些名氣。這幾年,前后已經向官府進獻了三百余匹軍馬。
終究是當過宰相的人,雖處偏僻,身背罪名,但對于朝廷,蘇逢吉還是密切關注的。每逢中原商旅,也會多加探聽。
眼瞧著大漢日益安穩,國家日益強盛,蘇逢吉這心里,感觸頗多,既有喜悅,更多的還是心酸。當然,對于朝廷,對于官府,蘇逢吉是越發恭順了。所養之馬,似乎不以為私產,很是大方進獻,發揮其長袖善舞的本事,上下交好,一心一意所求者,不過欲解除束縛在蘇家身上的那道“枷鎖”罷了。
蘇逢吉雖然老了,但對于兒孫的前程,卻始終抱有一絲期望,即便很渺小。畢竟,能決定此事者,只有大漢天子,而他這罪民,距離天子太過遙遠,再是交好地方將吏,用處不大,他的這番“忠誠”事跡,卻是難以抵達天聽......
但是,蘇逢吉仍舊堅持著。這些年,他最高興的時候,莫過于楊邠遭貶涇州,倒不是幸災樂禍。當時,蘇逢吉親自去迎接楊邠,其夫婦初至,還支援其錢糧安家,讓楊邠大感訝異。
后來,兩個當初在朝堂上,相互傾軋的死對頭,在這邊陲之地,竟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楊邠在涇州置有幾畝地,以耕作度日。而蘇逢吉,每年都要去找楊邠,喝酒敘談......
“大父!”垂髫少兒,輕輕的喚了聲。
蘇逢吉恍過神,看著兩小兒,明亮眼珠中泛著希切的目光,看得他不禁心軟:“背完了?”
“背完了!”
揮了揮手:“出去玩吧!跑慢點,切莫摔了!”
蘇逢吉話沒說完,兩孫兒已然歡笑著往書房外奔去。見狀,蘇逢吉又不禁重嘆息一口。面容之上,溝壑縱橫,比起當年,他可蒼老太多了。所幸的是,一直無病無災,還能為這個家,支撐幾年。
“父親!父親!”一名中年人,匆匆尋來。
“何事?”見其莽撞行舉,面露急躁,蘇逢吉不悅道。
其子稟道:“官府來人了!”
眉頭一凝,可:“莫不是那李國舅,又派人來討要馬匹了?”
“不!據說是天子使者,巡到蒲川,想要察看馬場!”
“什么!”蘇逢吉一驚,旋即大喜,下意識地整理著衣裳,腳步比其子還快:“快,隨我去迎接!”
馬場已被放開,趙匡一行入內。蘇逢吉老腿,健步如飛,上前便叩倒:“罪民蘇逢吉,拜見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