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目光所及,便是群臣所向,卻沒人感覺意外,這么久下來,大家都發現了,劉承祐對魏仁浦的重視與信任,遠超旁人。文武臣僚中,若論對天子影響最大的,非這個拜相不久的魏尚書莫屬。
諸多目光集于一身,魏仁浦神色平靜,起身向劉承祐一禮,方才緩緩道來:“陛下,如鄭樞密之言,攻唐抑或伐遼,一則為近利,二則為遠謀。攻唐為近利,以朝廷三載之準備,加之遍及南方諸國的籌謀,唐軍易敵,淮南可輕下;伐遼則為遠謀,天假良機,一戰功成,其利則及天下,當一舉扭轉石晉以來,我中原北部邊防完全受制于胡寇的被動局面。”
劉承祐看著魏仁浦,待其下文,他知道,魏仁浦不是沒有擔當之人,其言自有見解,但眼下不是和稀泥的時候。
“然!”魏仁浦稍微頓了一下,似在組織語言,爾后繼續說:“有一點,需得考慮。今春以來,因契丹之動,我朝所有的戰爭準備,都是圍繞著如何抵御契丹,如何在燕南河北廣大區域之間,依托城池、堡壘,與敵鏖兵、對峙、消耗,固于防守,弱其士氣,而行反擊。”
“對于兵進幽北,軍臨檀薊,以復燕山,破城奪關,朝廷事前并無任何準備。沿邊遼軍,既已采取守勢,如欲征伐,則不只是發兵的問題,戰線北移至少兩百里,糧秣輜需的轉運耗費之壓力,又將大增。戰線拉長,胡騎若竭力打擊我糧道,必可起事半功倍之效。若以幽州為基,則恕臣直言,以如今幽州的情況,不足以為穩固進軍之基。”
“而檀、薊之地,如今亦是契丹重兵布防之地,其新主率師東向,據此前所報,可以粗略得之,遼軍仍有不下十萬之眾。縱我將士英勇,不避生死,可有破防奪城之必勝決心?即便可以,將要付出多大代價,亦難預料!”
“還有一事,據探事所報,行軍途中,叛亂突起,帝、后受戮。而一日夜間,新主即立,各路舉措齊下。契丹新帝東進檀州,臣大膽猜測,怕是欲奪遼南部之軍,以固身份地位,此皆穩定局勢之善舉。”
“契丹新帝,若非似陛下這般英明雄斷之主,便有謀略忠勇之將臣相助。契丹生亂,但亂至何等程度,仍是未知之謎。知己而不知彼,一勝一敗。這等情況下,我大軍北上,或可取其效,而難盡其功,招致其激烈抗擊,也非不可能。”
“此時北伐,就如當年陛下決議委前燕王趙延壽北伐幽州一般,一場豪賭,陛下賭勝了,是故這些年,我北部邊防壓力大減。倘若失敗——”
頓了下,魏仁浦又道:“臣所言,皆一家之顧慮。如朝廷能盡快調整,做好準備,克服所有困難,一戰而定天下大局,那么北伐,也未為不可。只是其間利弊,還需陛下通盤考慮!”
聽完魏仁浦的分析,劉承祐沉默幾許,抬首卻看向尚洪遷等極力主戰的將帥:“聽魏相之言,契丹重兵十萬,我二十萬大軍千里北進,爾等可有破敵奪關的信心?”
尚洪遷沒那么自信了,本也就說說罷了,左右也輪不到他統軍作戰。王殷與杜漢徽也不作話了,他們想戰,敢戰,但此刻讓他們說出戰則必勝的話,也難。
倒是韓通,兩眼瞪大,竟若銅鈴,朗聲道:“臣只是一騎卒,蒙拔于陛下,不知國家大略,只曉得曉死以報君恩。陛下詔令所向,臣別無他言,必率鐵騎,浴血殺敵,至死方休!”
“你倒是簡單干脆!”劉承祐抬指點了點韓通,輕笑道。
陶谷有心再開口,卻見劉承祐深吸了一口氣,做出一副決議之態。
眾臣一副恭聽圣訓之狀,卻聞皇帝憋了一會兒,道:“你們先退下,各司其職,善理軍政。南征北伐之議,容朕再想想!”
“是!”
“魏相留步!”離殿之后未久,王樸自身后趕來,叫住魏仁浦。
“王公!”魏仁浦謙和地回一禮。
同魏仁浦一道往廣政殿政事堂而去,王樸忍不住道:“陛下向為雄斷之主,在下自入朝為官以來,臨機決策,還從未見陛下有如此遲疑的時候。”
一邊走,王樸手里一邊小幅度地揮舞著,顯得有些激動:“朝廷出大軍北上,本為應變御備之舉,而今大局有變,形勢在我,順勢南下,輕取淮南,占盡江北膏腴之土地、人口。僅淮南之地,至少有民三十萬戶,再加魚鹽、糧食之利,這般大利,探囊取物一般。何必窮盡國力,冒險去與契丹相爭?”
靜靜地傾聽王樸之言,魏仁浦也輕輕地舒了口氣,遙向北方,輕嘆道:“北擊胡虜,盡復河山,卻敵千里,對于心存大志的陛下而言,是何等的誘惑,以王公之見識,難道不知嗎?這幾年,雖則時時籌謀南征,但陛下未嘗有一日不曾北顧,長城燕山,淪于契丹之手,始終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如不拔除,寢食難安。”
說著瞥向王樸:“若非契丹之患,你的南征策略,又豈會這般波折,受其掣肘。”
聞言,王樸卻語氣肯定道:“正因如此,契丹自亂,是乃天假我朝良機,怎可錯過!”
說著,王樸不禁有些急了:“不行,我得再去見駕,力陳己見,不可受陶谷等人影響。契丹猶有重兵在南,此時北伐,與之拼殺,得不償失,反空耗我朝實力。即便奪回關防,又需要耗費多少兵力、錢糧以守之,燕軍如何處置可曾想好......”
王樸當即便轉身,見狀,魏仁浦趕忙拉住他,朝他搖搖頭,勸道:“臣等已作諫言,其間利弊,以陛下的睿智,也是能想清楚的。北進之策,確是有成功的可能,只是否北伐,就要看陛下決心有多大,能否承受一切可能的風險與后果。”
“自古文死諫,武死諫。此番決策,事關王朝國運,天下大局,甚至于接下來幾十年興衰,都在陛下一念之間。身為朝廷重臣,既食君祿,當盡其職,我還是得去見陛下!”王樸表情嚴肅,有些固執道。
卻被魏仁浦牢牢地抓住,沉聲道:“陛下乃大略之主,輕重緩急,分得清楚,讓他好好想想吧!”
“這......”與魏仁浦對視一眼,王樸終是長太息一聲。
見其狀,魏仁浦又小聲道:“陛下乃圣明決斷之主,如何行事,豈會完全受臣等所左右。再者,王公難道沒有注意到,開拔的龍棲軍,何以直接折返還京?”
“嘶——”王樸冷靜下來,若有所思:“魏相的意思是?”
“若僅是猶豫,陛下大可發令,著大軍就地駐扎,等候命令!”
實則,魏仁浦還有一個消息沒說,劉承祐已下詔,著已北上的兩司軍隊,暫停進軍。
王樸暫時息了去見劉承祐的想法,朝魏仁浦一禮,轉身快步朝衙署而去。在其后,望著王樸那稍顯急躁的背影,魏仁浦也是有些無奈,這王公之才干見略舉世可稱,但就是這性格,過于剛強。也就是魏仁浦性情涵養上佳,能夠容忍之,并與之交好,眼下,朝中看王樸不順眼的人,太多了......
劉承祐這邊,散議之后,卻沒在崇政殿待了,那里待著太過煩悶。他從來都是一個果斷之人,但在此事之上,卻不得不承認,他遲疑了,猶豫了,難以抉擇。
在宮中晃蕩著,劉承祐直接來到皇后所在的坤明殿,讓皇后大符甚是意外,惠妃小符也在,姐妹倆趕忙接駕。
兩個少婦,一個端莊大方,一個青春艷麗,可惜的是,姐妹花聚在一塊兒,劉承祐此時卻沒有吟濕的性趣。
“陛下怎么來了?”姐妹倆一起將劉承祐迎入內寢,命女侍奉上瓜果茶點,大符不禁問道。
擺了擺手,劉承祐道:“終日處理軍國大事,朕膩了,乏了,累了,想睡一覺!”
這大抵還是頭一次見劉承祐這樣的表現,大小符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