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沒來由的發怒,不知哪句話觸怒了他,心中莫名惶恐,忙低頭道:“父親,我失言了。”
奧奇德收斂怒容,說:“我只是一時煩躁,你別放在心上。但娶達莉亞這件事,我絕無退讓,也不許你推脫。”
我之所以婉拒,是因為我不想留在這兒了,養父曾對我說過摩天樓的傳說——在離此遙遠的南方,有一座摩天樓,在那里,數萬的人類聚集在一起。在那里,他們豐衣足食,在那里,他們不受惡魔的侵擾,在那里,他們保留著人類過去的榮光和風貌。
我想去那里,闖出屬于自己的天地,掌握摩天樓中重要的權力,成為舉世聞名的大人物。
可此刻,我看著他蒼老的面容,期盼的眼神,早已堅定的決心又出現了動搖。
如果我娶了達莉,我就將成為無水村的統治者,奧奇德也必會將他的武藝傾囊相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確實贏了彌爾塞。
但我的夢想已不僅限于此,我該如何抉擇?
奧奇德伸出大手,撓了撓我的頭發,笑道:“看,我們說著閑話,險些忘了正事,你快將周圍的情況探測一番。”
我放寬了心,取出奧丁之眼藥劑服下,于是三十米內的風吹草動盡數顯現出來。我感覺到這地下管道折轉環繞,如盤龍曲蛇一般,但左邊的道路似乎有動物的聲音。
這就是我的變異體質,我用在外撿取的黑果釀制成種種藥劑,而這些藥劑能令我變得很奇特,比如奧丁之眼,它放大我的感官,偵測周圍的敵情。
這些藥劑于其余村民有害,是我的獨門本事。其實它們對我也并非無毒,只是毒害輕微得多。
奧奇德拔出了劍,我們朝那邊走去。那聲音咕嚕咕嚕,像是肺結核病人不斷清嗓子,又時常低聲吠叫,像是獵犬。
這地方變得十分潮濕,我見到地面長出了甜蘑菇,蘑菇噴出孢子,在空中形成煙塵,幸虧我們帶了氧氣面罩。這些甜蘑菇與培養皿中的蘑菇不無相似之處。
轉過彎,我看見那些發聲者趴在地上,啃食蘑菇。那并不是獵犬,而是長著三個腦袋的人形犬怪,即使我閱歷廣泛,也不曾見過這類怪物。忽然間,它們抬起頭,鼻子用力嗅,奧奇德立即沖上去,用石杉連出兩劍,凌厲的劍氣斷金切玉,兩只三頭犬人的六個頭顱悉數落地。
石杉是奧奇德的絕學,是一種“念刃”,奧奇德通過強大的意志,令長劍發出鋒銳的切割力量,遙擊敵人,取敵首級于五米之外,威力勝于槍械。
我從不敢想象自己能學會此招。
第三個犬怪仰天哀嚎,奧奇德劍氣閃過,它的叫聲戛然而止。
我說:“更多的來了!”
奧奇德說:“上來吧,朗基!讓我看看你的身手!”
我感到戰斗的渴望在召喚我,我喝下阿蒙之水,形態漸隱,奧奇德驚訝相望,他問:“什么?你從哪兒學會的這招?”
我說:“父親,我最近剛剛發現了這種新藥水的妙用。”
奧奇德喜道:“妙極了,我真沒有看錯人。”
阿蒙之水是另一種藥劑,能讓我飛速散發神奇的汗液,浸透我全身,讓我完全透明。然而在所有藥劑中,它對身體的毒害是數一數二的。
當另八只三頭犬人出現時,奧奇德使出“鐵蓮式”,這也是念刃的一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躲在走道的凹陷處,等怪物走過,從后面偷襲他們。我們前后夾攻,不一會兒將它們清除干凈了。
奧奇德喘得厲害,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虛弱,他以前能身負重物,健步如飛,一口氣走上五十公里路,可現在,無情的歲月在他身上奪走了太多體力。
我說:“父親,你該不該找奧萊醫生檢查一番身體?畢竟歲月不饒人。”
奧奇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只要你肯幫我,就比什么都強。紐特和梅澤和我差不多老,他們也到了該退休的年紀,我們必須盡快組建新的班底,屬于你的班底。”
路上暫時沒了怪物,但我們在一個房間發現了一些小犬人,與六歲的孩童一樣高。奧奇德命令我全數殺了,我深知利害,照他說的一一刺死。我這么做并不自豪,可類似的事,我見得太多了。我曾見過幼年的惡魔蜂擁而上,咬死我的同伴。我曾見食人的野獸叼著人的尸體去喂它們的幼崽。
在這悲傷的紀元,死的不是它們,就是我們。
到了一處很大的房間,我見到一個紅色的池子,玻璃管道伸入水池里,有進也有出,這無疑是培養皿的內循環系統之一,這地下管道十分之長,十分之廣,我肯定還有不少類似的水池。池子發出惡臭,透過氧氣面罩,涌入我的鼻子,讓我認為這氧氣面罩已經壞了。
奧奇德在水池邊找到一個紅色的雕像,那雕像是個小人,只有巴掌大小,蜷縮身子,像是個未出生的嬰兒,可外形卻是個老頭。他的表情充滿著那種...絕望和恐懼。奧奇德盯著雕像看了很久,顯得很激動,忽然間,他咳出許多血來。
我驚慌失措,忙扶住了他,說:“父親!這雕像有毒?”
奧奇德笑道:“不,看來我確實生病了,年紀老矣,不能消耗過度啊。”他指著池子,說:“這池子似乎被怪物感染,味道與腐爛的蘑菇很相似。”
我環顧周圍的機器,說:“可我們不懂得如何清潔,是不是該設法把這池水清空?”
奧奇德說:“算了,讓它去吧,這池子多半只與一片田地有關系,可別胡亂操作,殃及其余。”
當走出這房間時,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我想起養父是徑直走到最遠端的角落,拾起了這雕像,就像他早就知道這雕像在這兒。可他一路上對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絕不可能早就來過。是我多慮了嗎?
一路回到無水村,我們走出密道,就聽見門外有人吵嚷,奧奇德命我快速將密門堵上,確保看不出痕跡。我們走向出口,見紐特、梅澤二人組正擋住了大門,將村民阻攔在外。
紐特大喊:“我說了!是爵士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進來!”
梅澤說:“天色已晚,你們為何還不去睡覺?”
我對養父說:“是蘑菇協會的。”
養父神色氣惱,說:“這群鬧事添亂的混蛋。”
蘑菇協會是村子里的一個教會,認為我們該崇拜蘑菇神靈,感謝它讓我們存活至今。通常,奧奇德允許他們在培養室里舉行儀式,畢竟他們會辛勤地勞作,“供奉”他們的“蘑菇神”。可現在已經是深夜,他們為何到來?
協會的主教是碎嘴老頭,他說:“我做了個夢,夢見蘑菇神要求我快來侍奉,你快讓開,讓我看看你們是否在褻瀆神祗?”
奧奇德走上前,他說:“真是目無法紀,碎嘴先生,你別太過分了!別忘了我是這里的首領。”
碎嘴老頭被奧奇德威嚴所懾,不由氣餒,但仍說:“讓我看看農田吧!求求你了。”
奧奇德說:“那就快點,我給你五分鐘。”
協會的人一擁而入,他們一塊一塊農田檢查,終于發現了那塊萎靡不振的田地。他們心疼地大叫起來,可事已至此,并無辦法,他們將節省出的飯菜湯汁倒入地里,鄭重祈禱一番,這才撤走。
碎嘴先生一雙眼睛東張西望,當他看見那被我們已經回復原樣的密門門板處時,臉色劇變,然而,奧奇德下了逐客令,他們只能怏怏撤走。
我對養父說:“父親,我先退下了,您千萬保重。”
奧奇德說:“我對你說的話,你好好想想,無論怎樣,此事已成定局。”
我心知達莉的脾氣,她最是叛逆大膽,奧奇德越是逼迫她做她不愿之事,她一定會更加....不愿。我不想事情鬧到那樣的地步,可我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在回屋的路上,遇見了奧萊嬸嬸,她大約四十五歲年紀,是村子里的醫生,和養父很親密,他們之間的關系人人都知道,可他們并未結婚。
我朝她鞠了一躬,表達問候,奧萊說:“奧奇德和你說過他的想法了嗎?”
我苦笑道:“是啊,我卻不知他為何如此堅持。我的才德實不足以服眾。”
奧萊壓低聲音,說:“奧奇德他病得很重,似乎....似乎是絕癥,是他的...腹部。”
剎那間,我腦子如同被錘子重重敲打了一下,令我暈眩而劇痛。我說:“不可能!”
奧萊哀聲說:“是真的,但他不許我告訴任何人。所以他才會急著提拔你,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說:“還有多久?”
奧萊止不住顫抖,她說:“我不知道,也許還有兩年,也許幾個月,我沒有儀器,無法診斷。”
沒有人比養父更愛護這個村子,沒有人比他更關心村子的未來。他是我見過最無畏的戰士,如果說他面臨死亡時現出了些許軟弱,那也是因為他對這村子不舍的緣故。
我霎時明白他為何要送走彌爾塞,因為彌爾塞是個懷舊而善良的人,對我宛如親兄弟一樣。即使他在劍盾會中,也會為村子著想,也會支持我的決策。當他在劍盾會登上高位,就能成為無水村的強援。
我也明白養父為何會動怒,因為我的拒絕辜負了他的苦心。他想趁自己還有時間,盡快扶持我上臺,建立權威,穩住局勢,與彌爾塞一內一外,讓村子繼續安全地維持下去。
為了養父的愿望,我不能一走了之,因為我不能忘恩負義。為了我的故鄉,我成長的小小地方,我必須拋棄自己的夢想,留在這里,守衛養父的遺產,不惜任何手段。
奧萊擁抱了我,我感受到了她的心碎。我告訴她養父會沒事的,他就像劍盾會的鎧甲那樣堅不可摧。奧萊雖在哭泣,可仍露出了笑容,她說:“讓他頤養天年吧。”
我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房門口,我也想大哭一場,可意識到自己從此以后也許再也不能哭了。
我注意到達莉躲在遠方墻角看著我,當我朝那邊看時,她迅速縮回了腦袋。
我對她唯有憐憫,沒有愛意,我曾經想利用她往上爬,可現在卻為自己的念頭而羞愧。
憐憫已經足夠了,我會娶她的,哪怕她為此恨我也沒關系,我會像她父親那樣保護她。
我走入屋中,第一眼就看見魚缸中的異樣。
那條紅色的魚——“勇”——死了,只剩下完整的魚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