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人看著底下的葉撫和秦三月,第一時間發愣了。
倒不是因為見到他們而發愣,而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感覺到他們進來了。這是為什么呢?明明他們身上的生氣那么明顯,為什么都到這里來了,我才發覺…
安魂人偏頭看了看石棺,感受著…她想起自己躺在石棺里面的感受,安心、滿足,像那個女人所說的回到家的感覺。她從來沒有去想過,家到底是什么,回到家又是什么樣的感覺,但現在,她一番回味,覺得,剛才躺在石棺里,大概就是那種感覺吧。
守在這殘破的山海關里,上萬年。安魂人從來不知道到底那里才真正屬于自己,才能真正包容自己,即便在這里呆了許久許久,也覺得自己只是寄生于此。唯獨,這誕生之地——石棺才是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她想,大概就是因為躺在石棺里的安心與愜意,讓她失去了往日的警覺與敏感。
“這對履行職責很不利啊…”她這樣呢喃一句。
隨后,她將目光轉向葉撫和秦三月,開口說,“找到你們了。”
毫無情感與波動的聲音,如同寒冷天氣里凍硬的鐵板,讓人感覺幽冷。秦三月氣勢不如安魂人,各方面都不如,這樣的感受更為清晰,使得她無法不躲在葉撫身后。這個時候交給老師,是沒錯的,畢竟也說過,不要逞強,裝皮子。
葉撫看著安魂人說,“你似乎并沒有找我們。我才看見你從石棺里面出來,看上去很愜意。”
安魂人不知如何反駁,反而有一種自己一眼就被看穿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并不足以影響她。“找到你們便是了,過程并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嗎?”葉撫問,“如果不重要,你為什么會迷茫。”
“迷茫…”安魂人問,“什么叫迷茫?”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茫過,無法去認識到這種情況。迷茫,是前進的路上,迷失方向。但她,不知道自己向著什么而前進,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前進過。
“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葉撫不急不緩,一句一句地說出來,“這就是你的迷茫。”
“我叫安魂人。”
“不,那不是你,那是別人眼里的你。”
“我在完成我的職責。”
“你并沒有與生俱來的職責。”
“我要把你們變成骨頭。”
葉撫笑道,“你做不到。”
安魂人說一句,葉撫便回一句。
葉撫的每一句話,安魂人都無法反駁,因為葉撫所說,的確是事實,她也想過那些,但是沒有什么結果。
雖然無法反駁,但她不會因為葉撫一番話,就改變自己的決定。若是遵守了一萬多年的職責,因為一兩句話就丟了,那么職責什么,都可笑得令人發指。
骨翼微微顫動,伸出鋒利尖銳的骨刺。安魂人扭身,翅膀扇動,化作一陣風,從巨大雕像的心臟沖來,與此同時,安魂曲在這座宮中宮里響起,回聲激蕩,并不悠揚,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瀟瀟聲。
只一瞬,秦三月視線便失去了安魂人的身影,她的御靈之力也無法追及。只能聽見,尖銳的如同鋼絲崩斷的聲音在耳側響起,秦三月心臟猛地顫抖,只覺被人狠狠抓住了,再松開。龐大的壓迫感讓她喘不過來氣,渾身寒毛樹立,透出絲絲冷氣。
然后,又聽見冬天里炭火爆開的聲音,安魂人驟然停止,便只見一道白芒,以常人難以做到的扭曲程度,折返,落在雕像面前。
秦三月看去,見到安魂人低低地懸浮在雕像腳背上。
“啊,什么?”秦三月有些懵。她看了看葉撫,見后者一臉淡然。小聲問,“打完了?”
“算是。”
秦三月糊涂了,從頭到尾,她連人都沒看到,更沒看到葉撫有任何動作,就結束了。“是我境界不夠了,連看人打斗都看不到。”
葉撫笑笑,“那你要努力了。”
安魂人稍稍發愣后,立馬察覺到什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空無一物。她目光凝視而來,見到葉撫手中的玉笛,一種特別躁動的感覺在心里升起。她開口,“把笛子還給我!”
葉撫回答,“第一次聽到你說話帶有語氣。”
安魂人并沒有意識到,又說,“把笛子還給我。”
“這對你很重要?”葉撫問,“回答我,重不重要。”
“重不重要?”
“不是你問我,而是我在問你。”葉撫淡然說。
安魂人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心里頭不由得問,那笛子對重不重要,而不是問那笛子對“自己”重不重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笛子自那個女人留下后,在這雙手上待了許久許久了。她早已習慣,手中緊握著笛子的感覺。
“那是我的。”安魂人說。
“回答我,對你重不重要。”
安魂人張著嘴,想要說話,但是怎么都說不出來,似乎說出了想說的話,就會丟失什么。她只得又一次重復,“那是我的。”
葉撫不著情感地說,“回答我,笛子在我手上,我隨時可以折斷。”
“不!不可以。”安魂人眉毛抖了一下。
“既然你不想讓我折斷,那說明這對你很重要。為什么,你不肯說出來?”葉撫問。
安魂人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迷蒙的灰色,寫滿了她看不懂的慘淡。她似無情,又似在無語氣地陳述:“重要,笛子,對我重要。”
葉撫揚手,將笛子扔了過去。
安魂人將其接住,然后緊緊握在手中。
“你知道自己在這里呆了多久嗎?”葉撫問。
安魂人說,“不知道,只知道很久。”
“我來告訴你,你在這里呆了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二年。”
“聽上去,很久。”
“是的,很久。一個人,一個正常人,可以活六十年,你在這里呆的時間,相當于正常人活了三百多輩子。”
安魂人看著笛子,無神地問,“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
“你不用知道,也不用去猜測我的目的。或許,我根本就沒有什么目的。”
不知安魂人聽不懂,秦三月也聽不懂。
葉撫說,“你的職責是殺死每一個入侵者,但是現在,你沒有能力殺死我們,你又該怎么辦?”
怎么辦?
安魂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想來,也想不到該怎么辦。
“你無法殺死我們,就意味著你沒有履行職責。現在,你還能說,你的職責是殺死每一個入侵者嗎?”
能嗎?
不能吧。但,“但是,以前也有個女人逃走了。”
“是的,那她有沒有告訴過你一句話。‘你是惡骨,但從來不是原罪,不需要為任何人贖罪’。”葉撫說。
安魂人發愣地問,“你怎么知道?”
葉撫笑笑,“因為,我親眼見過你和她的對話。”
“不,不可能!那時,只有她一個活人。”
“那我再帶你看一看。”
說罷,葉撫抬手,灰白色的迷霧從底下升起,迅速蒙蔽整個宮殿。
秦三月一下子就失去了視野,無法感知周圍,這和之前在山海關夢境里的循環時感覺一模一樣。她幾乎以為自己根本就還沒有走出那個夢境,后續發生的不過是新的循環。慌亂之間,就把葉撫抱得緊緊地,整個人幾乎要融進葉撫身體里。
而安魂人很冷靜,或者說,她根本不會緊張與害怕什么。
當迷霧散卻后,她們發現自己身邊的一切都變了,變成了山海關廢墟。
焦褐、白骨森森的衰敗戰場,殘破的城墻,腐朽的氣息,以及天邊無神的夕陽。一切都很熟悉。
安魂人和秦三月恍然以為自己等人回到了山海關。
但是,當安魂人朝城墻某一處看去時,愣住了。因為,她看到,在自己常坐的地方,坐著兩個人,都是女的,一個長著一對骨翼,一個身穿一襲衫裙。
長著骨翼的人,她不認識,但認識穿一襲衫裙的人,就是那個給自己笛子的人。
從不曾照過鏡子,也從不曾關注過自己的安魂人,并沒有第一時間認識到那個長骨翼的人就是她自己。
而作為旁觀者的葉撫和秦三月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秦三月抱著葉撫的腰,小聲問:“老師,這是幻象嗎?”
葉撫頂著她的額頭,把她推開,“這是真實世界。”
“那豈不就是真的穿越時空!”秦三月有些興奮。
葉撫搖頭,“并不是,我們只不過是站在時間迷霧上,看過去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參與到這個時間來,無法改變這里?”
“可以參與到這里來,但是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葉撫說,“世界規則的修正力,大于一切。改變歷史,意味著改變規則,而改變規則,意味著凌駕于世界之上。”
秦三月想了想,“聽上去好復雜。老師你能改變歷史嗎?”
葉撫笑道,“我不是歷史的一部分。”
這答所非問讓秦三月不明就里,想要再問,但發現自己問什么也不是。下意識地看了安魂人一樣。
剛才的對話,安魂人也聽見了。
安魂人不用向葉撫確定這里是不是真實世界,她自己能感知到,因為曾經歷過。
葉撫看著她說,“現在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吧。”
安魂人點點頭,承認了這一點。
“要再去聽聽,你和她的對話嗎?”
安魂人頓了頓,“那是我?”
秦三月愣了,詫異地看著安魂人,想,合著你還不知道那是你啊。
葉撫沒有詫異,對于安魂人這個自我意識十分薄弱的存在來說,無法感受自己是很正常的。“那的確是你,跟現在的你一模一樣。”
安魂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樣,這讓她升起一種本能地好奇,想要去探究坐在城墻上那個自己。仿佛這樣,就是在感受自我。
秦三月瞧見,安魂人眼中升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好奇”的眼神。她的心有了些觸動,不知為何,她有些可憐安魂人,有著強大的力量,有著隨意剝奪別人生命的本事,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沒有自我意識的安魂人更不會去想為自己做些什么。
就像是,一個工具。
秦三月驚于自己安魂人是“工具”的結論。因為她發現,當自己覺得安魂人是一個工具后,就再難以正常的看待人的目光去看待她了,沒有恐懼與壓迫,只有占滿了一腦袋的可悲。
安魂人問,“她們看不到我們對吧?”
“是的。我們是觀測者。”
安魂人點點頭,扇動骨翅飛了過去。
葉撫問秦三月,“你見過那個人嗎?”
“誰?”
“安魂人旁邊那個人。”
秦三月抬頭望去,朝身著衫裙的女子望去,頓時愣了一下,“老師你不說我還沒什么感覺,你一說,我的確感覺好像是在哪兒見過她。”
葉撫笑道,“你的確見過她。”
“啊?我怎么不記得了。”
“還記得我之前說的嗎?世界規則有不可抗力的修正力。”
秦三月一番細思,驚得頭皮發麻,“也就是說,其實那個人也是穿越時間的,而且在某個時間段里,我跟她相遇過!”
“是的。”
“那為什么啊!”秦三月問,“為什么我會遇到她,她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葉撫虛目,望著夕陽,笑道,“大概,她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吧。”
秦三月看著葉撫的神情,想了想,然后說:“我懂了,老師你知道原因,但是你有不能告訴我的理由。”
葉撫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一邊拍秦三月的腦袋,一邊說:“不愧是你啊,很懂我嘛。”
秦三月氣得牙癢癢,但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那么一點點開心,就沒說什么了。只是捧著頭發,顯得幽怨地說,“老師你是不是跟我頭發過意不去啊,每次都給我弄亂。”
葉撫笑了笑,“沒辦法,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啊,這…”
秦三月承認,自己聽到這句話,心里熱血了,但是很快她就給自己潑了涼水。她明白的,老師那樣的喜歡是像自己喜歡讀書一樣的喜歡,而不是自己喜歡老師那樣的喜歡。
“走吧,去聽一聽那家伙的說的話。”
葉撫說完,帶著秦三月踏空而去。
秦三月知道,老師說的“那家伙”肯定在指那個穿著衫裙的女子。
這是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