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這么深啊…”
秦三月走在前面,說。
“埋骨之地嘛,自然要深一點,不然埋不住。”葉撫答。
“我感覺這里不像是宮殿。”
“那你覺得像什么?”
秦三月想了想,“像那種墓穴,應該說大墓!就是那種埋葬著地位很高,或者很厲害的人物。之前在一些古書上看過,許多的王侯將相,都喜歡在自己的墳墓上下功夫,很講究,什么九星坐落、三花聚頂、八象供龍之類的。甚至還會有各種各樣的陪葬物,珠寶、字畫等等,活物陪葬也并不少。”
“的確有那種。”
“所以啊,我就在想,底下到底是什么樣的。”
“你希望呢?”
秦三月有些奇怪,回過頭,望著葉撫,“為什么要這樣問?”
“感覺你對下面很好奇。”葉撫回答。
“好奇雖然好奇,但也不至于——”秦三月打消說辭,“算了算了。說我希望啊,下面至少干凈一點吧。”
“嗯是,你的確不太喜歡潮濕的地方。”
秦三月心里頭莫名古怪,這么說,就感覺像是底下不是個大墓,而是居處一樣,很別扭。她想了想,沒想出個什么所以然來,也就算了。
雖說階梯很長很深,但終歸也是走到了頭。
一進去,秦三月便看到盞盞排列在墻壁上的搖曳著的燈。只一眼,她便看出來,這些燈搖擺的方向和速度完全一致,顯然說明了,并非是正常的燈,多半有著某種力量控制。
而且,空氣里殘留著一股很沉重的氣息。秦三月稍微一感知,便知道是誰的氣息——安魂人。
這顯然說明,安魂人才到這里來了不久。
秦三月有些心虛,往葉撫身邊靠了靠。
而葉撫反倒是大步走就開。秦三月連忙追上去,“老師,我感覺到了,安魂人在這里!”
“在就在唄。”
“啊…”秦三月無言反駁,只好局促地抓住葉撫的袖子。
他們從階梯出口離開,越過最前面的班定平臺,來到整個地宮的主體里。然后,一眼望去…
黑壓壓一片,是排列整齊的數不清的兵馬石雕,比活人活馬稍大。它們像是棋盤的交點一樣,排列整齊,密密麻麻地,立在巨大的方形凹坑里面。
秦三月并非在高處,所以無法一眼望遍整個大墓。但即便是站在這前沿,只能看到七八個巨大凹坑,其兵馬雕像龐大的數量也震撼到了她。她有一種感覺,自己不是在面對一堆石雕,而是在戰場上面對一支龐大的軍馬,黑云一般的氣勢撲面而來,使其深感厚重與肅穆。
“老師…這也太夸張了吧!”秦三月由衷驚嘆。
葉撫說,“像這樣的凹坑,這里一共有四十八個。”
“四十八!”秦三月睜大眼睛,四處望,但窮極目力,也只能看到八個。而就只是這個八個,已經讓她感到很大的壓迫了。
“老師,我能用御靈之力,數一數凹坑里面的石雕數量嗎?”這么問也是她怕驚動了什么。
“嗯,數吧。”
秦三月迫不及待地放出御靈之力,探進最近的凹坑,然后掠過每一道石雕,不斷蔓延。她操縱御靈之力的速度很快了,但依舊是要了一會兒才探完所有。實際上,因為分布很是整齊,她完全可以縱向一數,再橫向一數得出數量,但好奇心催使她探究每一個石雕。
“十六萬!正正好好。”秦三月驚于這個數字。她看向葉撫,“縱向四百,橫向四百,間隔五尺!而老師你說像這樣的一共有四十八個!那一共,就是八百六十八萬!”
葉撫笑道,“并非每個凹坑都是一樣的排布。還是有一些沒那么多的。”
“那也得幾百萬了啊!”秦三月止不住把興奮洋溢在臉上,“而且我看了,每一尊雕像都不一樣,身高、體型、相貌以及細節上的穿著都不一樣!也就是說,這些雕像是一個一個雕出來的,天啊,這工程量,簡直可怕!”
她最喜歡這種神奇壯觀的東西了。這比她見到最初的山海關還要興奮。
“不行,我一定得找個時間好好記載一番。”
葉撫笑了笑,“可以啊。”
“那,老師你得給我介紹介紹,你肯定知道這些是什么的!”秦三月很認真地說,看樣子是鐵了心了,不說就各種撒潑打滾鬧騰。
葉撫點頭,“沒問題啊。”他向前去,“走吧,我挨個告訴你。”
“好嘞!”秦三月忙著追上去。
他們從一個階梯上下去,到了縱貫整個大墓的筆直凹道里。一下去,秦三月就看到地面、兩邊的墻壁整齊排列著陰刻的她看不懂的像是字的符文,或者像是符文的字。“老師,這些是什么?”
“一種字,極古的一種字吧。”
“神奇啊,這些字扭曲程度有點高,不像我們現在用的,方方正正,而且有規律。”秦三月想了想又說,“像是小的簡筆圖畫一樣。”她問,“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就不一一細說了。大體上是記載一些人的生平,和每個墓坑里兵馬俑的名字。”
“兵馬俑?”
“是啊,這些雕像就是兵馬俑。”
“俑?”秦三月針對這個字,“以人為甬,才是俑吧。”
“你說的沒錯。這些雕像并不是以石頭雕刻而成的,而是以人為甬。”葉撫回答,“所以,你才能發現每個石雕模樣體型都不一樣,還有著很多服飾細節上的差異。”
秦三月頓時愣住了,“也就是說,這幾百萬的兵馬,全都是以活人為甬?”
“你先前說過,有的大墓會有陪葬品,其中不乏活物陪葬。”葉撫走到第一座墓坑的入口,回頭問,“要進去看看嗎?”
秦三月在原地頓住了,“他們全都是陪葬品?”
“是的,全都是。”
“幾百萬兵馬?”
“準確說來,是七百二十萬兵馬,整數。”
“以活人為甬,七百多萬…天啊…”秦三月眼瞳閃爍,被這個事實沖擊到了。先前的興奮勁兒一下子全沖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
葉撫沒有多說什么,站在入口,又問一聲,“要進去看看嗎?”
秦三月咽了口口水,有些艱難地望向葉撫背后的墓坑,“老師你就沒有什么感想嗎?”
葉撫笑了笑,“能有什么感想…莫非你要我批評墓主人的殘忍嗎?”
“對啊!”
“但是,你知道真相嗎?”葉撫笑問。
“什么?”
“為什么會有這么龐大的兵馬俑群,存在著什么意義?你知道嗎?”
秦三月頓了頓,“不知道。”
“對啊,既然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著急代入主觀情緒去看待。”葉撫說,“面對未知的事,人們很容易快速拉幫結派,分成對立的兩面,迫不及待地揮灑毫無意義的情感。浮在表面的東西,真假是最沒有信度的,但卻最容易影響人的信力。承認,見到這么龐大的兵馬俑群,我有很多感想,但我不會什么都不了解,就去做主觀情緒上的立場分割。”
秦三月聽了一番話,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在大喜大悲兩個極端走了一遭,的確失了分寸。“老師,你說的是。”
葉撫轉身走進去。秦三月緊隨其后。
兩人從一座座兵傭之間穿過,每每,秦三月都試圖用御靈之力去窺探里面的模樣,但都失敗了,外面密閉的石層阻隔著她。
這些兵傭栩栩如生,若是換個顏色,秦三月便真要以為它們是活生生的軍隊了。細想起來,她還是覺得不寒而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某種神通或者術法,或者干脆就是最原始的熔鑄的方式,做成俑。承受的痛苦,以及被封閉在石層里面無法動彈的恐懼…這也都是她想起來就感同身受的。畢竟,她也是經歷了兩百多次夢境循環的人。
他么參觀了一個又一個墓坑兵馬俑群。
大多數都是單純的兵傭群,一部分有馬俑以及戰車俑。一個又一個參觀下來,秦三月心頭的壓抑感堆積得越來越多。她承認,自己的情緒是被這樣龐大數量的“陪葬品”給影響了。這使她回想起自己在《外巫志》里面看到的各種以活人為祭品的祭祀禮,或者說獻祭禮。想著跟自己一樣活生生的人,成為“陪葬品”和“祭品”,總歸是不好受的。
她死過很多次,所以很看重生命的價值。
但,難受歸難受,兵馬俑群已在這里不知多少年了,成了封閉在塵埃當中的既定事實,也無法改變什么。
葉撫自是感受到了秦三月的負面情緒,但他沒有去管。秦三月要成為獨當一面的人的路上,必須要學會去調控自己的情緒。如果是敖聽心在這里,葉撫多半就會去開導一番,畢竟她還很小。
但秦三月,已經不小了。
葉撫從來不覺得秦三月有一顆仁心是什么問題。許多人教導學生和后輩,灌輸以“弱肉強食”的淘汰論,告訴他們,不努力把別人踩下去,就會被別人踩,所以,要狠!葉撫是不以為然的,覺得他們只教導了“狠”,卻忽視了最關鍵的一點,人族優越于其他種族,源于多樣的情感和可塑性很強的意識。“弱肉強食”的淘汰論是在消除人族的優越之處,往劣根性處發展。
當初對秦三月這姑娘還沒怎么了解的時候,葉撫之所以收留了她,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很干凈,很善良,可塑性很高。
善良絕對不是缺點,但可能是弱點,而讓秦三月的善良不成為她的弱點,正是葉撫身為一個老師,需要做到的。
“還要看嗎?兩邊的高墻之后,還有二十四個墓坑。”葉撫問。
秦三月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我得緩一緩才是。”
她很實誠,不強裝什么,承受不了就是承受不了。
葉撫笑了笑,“你要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人們是把這種東西當古董文物看的,懷以欣賞的目光。”
“那你們那里的人還真是冷酷啊。”
葉撫搖搖頭,“相反,我們那里的人遠比這里的人要善良守序得多。文明以著人文為主,所以人們更能分得清楚情感的價值,雖然會出偏頗,但大方向上不會有錯。”
秦三月傻呵呵地笑了笑,“不懂。”
葉撫莞爾。“算了,不懂就不懂,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我很好奇,你之前在山海關戰場廢墟上,看著一具具骸骨,還能冷靜地提筆記載,怎么,到這兒就難受起來了?”
“不一樣的。戰場上戰死的人,都是有著目的的,死也是死的明白,雖然我后來才知道他們死得并不明白。而這里的兵馬俑,我覺得他們死得并不明白。”
“那玩意他們是自愿的呢?”
秦三月攤攤手,“自愿的,我也沒說些什么啊。南疆不少的極端邪教徒,為了信仰與至高,什么傷害他人和自己的事都做得出來。我也沒辦法去同情他們啊,畢竟自愿的。你看看,那什么疆巫、大巳教、秀法神…成千上萬的信徒,甘愿血祭自己,為他們的至高奉獻呢。我又不是什么濫好人,對什么都同情哇!”她不滿地看著葉撫,“老師你也太小瞧我了,居然這么問。”
葉撫一個腦瓜崩,彈在秦三月額頭上,“我是怕你活不明白,居然還一本正經地怪起了我。以為自己讀幾本書,知道幾個故事,就什么都懂啦。”
秦三月咧咧嘴,沒多說什么。
葉撫向前走去,“走吧,我們該去見一見安魂人了。”
一聽到這個,秦三月一改頹靡,打起了精神。
他們直直地向前,從滿是印刻字樣的筆直甬道穿過,攀上一道階梯,便見到了宮中宮,也就是墓主人所在的大墓穴。
走進去…
然后,映入眼簾的是龐大的模糊了面容的人形雕像。
秦三月瞧來,簡直跟山一樣大了,是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雕像。她聯系上外面的兵馬俑,不禁問:“老師,你說,會不會這尊大雕像也是人俑啊。如果是的話,那人得多么高大啊。”
葉撫說,“這個就是正兒八經的雕像了。”
“哦哦。”秦三月舒了口氣。再細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右腳背上的棺材,“那里有一具石棺!”她像是發現寶貝一樣,眼睛閃亮亮的。
正當她打算過去看看時,從雕像上面傳來一陣瑟瑟的摩擦聲。
她抬頭望去,發現雕像心臟的位置也有一副石棺,而那副石棺的蓋子正在緩緩移動。雖然很高,看著很小,但她還是看到了,一個人從那石棺里面飛了出來。
白色的頭發、巨大的骨翅…這熟悉的裝扮…秦三月想也不想,一溜煙地跑到葉撫身后,躲起來,只露出個腦袋望著。
是她,安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