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們能明白一件事,”一位點燈人下臺后,甄云韶沒有接著叫下一位,而是稍作停頓一番后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喧鬧暫停了下來,他們把目光放在靈燈之上。
甄云韶手指牽動,一縷清風隨之而來,化作三個字擺在眾人面前,“點靈燈”。
“點靈燈一事,點燈的結果依照的是你們的修煉之心,無論是讀書、修仙、習武、參禪、兼愛、融匯、演兵、煉丹、制符、煉器還是其他更為小眾的修行,點燈所考究的都只是你們對修煉的認知度、態度、共鳴度與持恒度,并非是對你們資質的評判,點靈燈效果不理想,并非意味著你們修行資質不行,潛力不足,而是你們是否適合當下的修行,是否在當下修行上存在著認知上的偏差,是否有異心,是否有心魔。”
甄云韶不急不緩,像是漠不關心,又像是感念至極。
“所以,你們大可不必因為點燈結果不如意而傷神,那無疑是對修行之道的自殘。”
這些話似乎是由著甄云韶刻意的牽引,分毫不差地落入每一個點燈人的心頭,讓他們確切地、沒有絲毫誤會地理解了這句話,并且能夠融入認知當中。
像是清風拂過面頰。那些不如意的點燈人或多或少因為這番話有了不少慰藉,不再像之前那般黯然神傷、自怨自艾。
“這位前輩居然主動撫平點燈人的心坎,很是難得啊。”
“是啊,以往點靈燈,那些前輩都是照著規矩辦事,不聞不問的。如此一看,這位前輩倒真的算是很和善的了。”
“雖然外表神情看上去冷淡,卻不想心地這般和氣。”
關于甄云韶這位前輩的議論與探討被葉撫聽在了眼里,他看了看其雙眼,感受了一些她身周的文氣之風,心想這邊的儒家也有奉“仁”嗎?
這其實蠻少見的,在三味書屋那么長的時間里,葉撫看過許多關于儒家的書,主流上,這里的儒家奉行的是“禮、律、理”,便是“倫理和禮樂”、“律法與規矩”、“萬象與道理”。像“仁”其實是很少有流派奉行的,因為是存在于修仙世界的,修仙世界主流是“弱肉強食”,儒家主流上便無“仁義”,并不反對“文人殺生”這一類事,相反的,對于逾越規矩之人,儒家的懲罰向來嚴明非仁,該殺的便不會使其茍活。
所以,在“君子遠庖廚”類同的事情上,是以“君子不客以煙火”來表達的。便是都在于人間煙火上,“君子遠庖廚”本意在意倡導“仁治”,而后者便是單純的不沾染人間煙火氣。
而在葉撫的感受里,甄云韶便存在著一股“仁”氣,雖然不太明顯,但是能夠感覺得到。“仁”氣可不是單純的“行善事,不殺生”便能修得的,“仁”一字包含著“仁慈”、“仁義”、“仁禮”、“仁信”、“仁理”等等許多的方面,而要修得“仁氣”并不能只從單單一個方面去修。主流里的儒家是不存在的這一流派的,所以葉撫在想,這會不會是新的流派。他非常肯定的是,如果這一流派成型的話,那么儒家必定會誕生新的至圣人,如同道祖、佛祖一般的存在。
因為對這個比較感興趣,所以葉撫稍稍多推衍了一點,發覺到這一流派只是在萌芽階段,甚至是接觸了這一流派的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新的流派,遠遠不到發揚光大的階段。
葉撫在心里留了個底,略微思索一陣后,便沒再多想。他覺得,這不是目前該去想的事情。
將目光重新放在前面的靈燈上。
經過了甄云韶的一番話語后,場上已點燈的人和未點燈的人心頭都有了些低,放開了許多,沒有先前那本拘謹與過分期待了。不得不說的是,甄云韶的那一番以文氣之風牽引的話語,的確是將不少因為點燈失禮的人從心境瑕疵的邊緣拉了回來。這算是拯救了他們一部分人的修行之路。
之后的點燈效果要好上不少,最佳的程度已經從先前的勉強點亮第一道燈輪達到了點亮全部九道燈輪了。
九道燈輪亮起來的瞬間,綻放的華彩如同將人思緒引入另一方極樂之地,很是美麗,萬般燈火在此面前都黯然失色,一些情緒敏感的人甚至只好用淚水來表達自己見到這般美的欣喜。
這絲毫不夸張,美是一個沒有范圍限定的詞,可以讓人心情愉悅,可以讓人痛哭流涕,也可以讓人神魂以往。
這樣的氛圍讓葉撫想起了一句話,“人沒有生來便要如何的事,唯獨追求美”。
聽人議論起來,那點亮九道燈輪的似乎是出自大家之人。到這里,便有人說九道燈輪應該便是今晚的極限了。葉撫知道,遠不如此。
胡蘭身周圍著的人或多或少也上臺點過靈燈了,但并沒有什么特別亮眼的。或者說,在葉撫眼里并沒有什么特別亮眼的。
照著順序,便輪到了之前幾番刁難何依依的那個高瘦書生,他也在這里,并且很早就發現了何依依。那一股不服氣的暗勁兒便出來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他憋足了一口惱火氣,先是在進城前受了何依依和胡蘭的氣,又是在城里酒樓里時莫名其妙地被一個道士踩在了腳下,他把后者歸咎于何依依,因為當時他們正在嘲諷何依依。而事實,也的確是這樣的。踩他的那個道士正是祁盼山,而踩他也正是因為何依依。
被叫到順序后,那高瘦書生刻意繞了繞遠路,繞到何依依面前來了后,便立馬擺出一臉的笑,好一番問好,然后話里夾雜著些鋒芒。但是他說得再多,到了最后都被何依依一句“你是”給熄火了。何依依并不在意這個他看不起的高瘦書生,同路人一般處置了,的確記不起是誰。
高瘦書生心中那股無名火無疑地再被點燃到了一個層次去,幾乎是要爆發了,在他看來何依依這般行為就是在故意挑釁,故意找茬。狠狠地留下一句“希望兄臺點燈不要讓我失望啊”就上了臺。何依依則是覺得莫名其妙,也不在意,不多想。
上了臺,高瘦書生凝息后,握住玉華柱。光亮瞬間爆發,然后立馬向著其后的靈燈蔓延。一道燈輪、兩道、三道…直到第六道才停了下來。美再一次綻放。
這是繼先前九道燈輪后點燈程度最深的一次了,場上再次爆發了轟鳴之聲。對美的贊嘆、對高瘦書生的贊嘆。高瘦書生的那些追隨者吶喊著,恨不得讓每個人知道,那點亮六道燈輪的人認識他們。高瘦書生能有那么多的追隨者,無疑地說明了他有著自己超乎常人的本事。
但點靈燈并非是對資質、潛力、修行成果的評判。葉撫很清楚,他能點亮六道燈輪只是因為他比較適合讀書。
高瘦書生享受著贊美與追捧,下臺之際再一次經過何依依這邊,留下一句“希望兄臺不要讓我失望”。言語里,驕傲與自豪滿滿當當的,他好似覺得自己已經勝過了何依依,出了那一股惱火氣。
而何依依,并不在乎。如同葉撫先前對何依依的評價,“他九層九的世界里只有讀書”。
一道熟悉的氣息出現在身旁。葉撫稍稍偏頭,“你來了。”
祁盼山點點頭,“我還是想看看何依依他到底適不適合讀書。”
祁盼山的忽然出現在葉撫的預料之中,但是對于白薇而言是突如其來,不過她印象里是知道祁盼山這個人的,也沒有驚訝,輕聲打了招呼。
祁盼山感覺得到白薇身上有隱符篆的氣息,但是間她與葉撫站在一起,便沒有多想。他早已認清楚了,先生的事情想得越多便越不明白,索性不去想為好。
“你這次來明安城的目的應該也是這個吧。”葉撫說。
“雖然簡單而言是要把何依依帶回去,但說到底還是想把他的心帶回他家族里。何依依是他家里唯一能傳承大道香火的人,但是他一心想要讀書,與家里鬧了不少矛盾。”祁盼山沒有隱瞞什么,但也并未細說。
“如果他很適合讀書呢?”
祁盼山稍稍回頭,遙目虛望,“我想,他最起碼地要達到能點亮燈晶的程度。”
“燈輪、燈柱、燈晶、燈花。場上之人最多也才到第九道燈輪,看來何依依的壓力蠻大的。”葉撫笑著說。
“燈晶之下,皆是凡才。只有燈晶極其以上才是觸及了大道的水準。”棋盤山搖頭說,“如果他讀書修不得大道,也沒有任何讀下去的必要了,倒不如直接回家受大道傳承。”
“家里有礦,真好。”葉撫笑著打趣。
祁盼山聽不懂這般話,但也并沒有執著于此。葉撫的許多話,他都聽不懂。他想起了早上的事,“先生交給我的事——”
“記著就好。”葉撫打斷了他。
祁盼山點點頭。
這番對話并未避著白薇,所以她聽了清清楚楚,但同時也聽了個迷迷糊糊。唯一能夠猜想的就是,葉撫可能并不只是一個教書先生那么簡單。不過,她似乎認定了某種心情,或者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感,不去想葉撫到底是誰,只想著站在他身邊就是極好。極好。
遠處的高樓上,黑暗里。
負劍之人身旁一道墨痕浮現,唐康無端無聲的出現。
負劍之人還未說話,唐康便搖了搖頭。
“無果。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唐康開口。
“這樣好嗎?”
“這是局外之事。”
“出現問題怎么辦?”
“有長山先生在。”
靜默不言。
“平望樓那里怎么回事?”唐康忽然瞥見隔壁街的平望樓,“怎么只有兩盞燈了?”
負劍之人看了看便說:“守塔人應該在換燈吧。”
唐康點點頭沒有多想,看了看望樓臺,“居然是云韶在主持,看樣子他們有意讓她在荷園會上踏足君子之位。”
“是啊,青梅學府要添一位三十歲之下的君子了。這次的神秀湖觀潮會上,她應該便要大放異彩了。上一個三十歲之下的君子我記得是柯壽。”
“她離柯壽還差了些。”
“是啊,《長氣三千里》十二篇實在是…一言難盡啊。”
“點靈燈的情況如何?”
負劍之人搖搖頭,“一個九道燈輪,武夫出身;一個六道燈輪,讀書人。其余的都沒什么可說的。”
“連一根燈柱都沒有人點亮嗎?”
“看樣子,估計很難有了。”
話語落罷,黑暗再次歸入寂靜。
望樓臺。甄云韶不斷重復著那句話。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便輪到了第八十二個的何依依點燈了。
“下一位,上臺。”甄云韶平淡無波的聲音從靈燈之上傳下來。
“我去了。”比起早上出門的滿腔熱血和期待,輪到他了,何依依的心態反而無比平和。他對著胡蘭和秦三月說著。
胡蘭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去吧,我相信你。”
何依依點點頭,邁步走上燈臺,站在最近的玉華柱前面。輕輕吸了口氣,放空心神,唯獨一本《子曰》留存于心。
伸出手,輕輕握住玉華柱。
一股暖流自手心,涌入身體,直達命臺。
那一瞬間,何依依腦海里是一道絢爛的白光,從天際而來,自九天落下,如大江倒灌。
吟吟讀書聲在耳畔響起,腦海之中那絢爛的白光伴隨著書聲炸裂開,經由身體的每一處,然后又匯聚到他的手心。那奪目的,讓這望樓臺,讓這北街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光涌入玉華柱。
有那么一瞬間,所有人眼里,只有光。
緊緊握住的手在那里,何依依整個人在那里。直到光芒爆發,所有人都以為,他不在那里了。
玉華柱放出光芒,直沖長空。這道光沒有絲毫的停留,穿透玉華柱,然后以蠻橫的姿態穿透第一道燈輪,激起又一道光直沖長空。緊接著,毫無頹勢,侵染一般立馬又直穿第二道燈輪,如同騰龍一般涌出第二道光柱。第三道、第四道…朝向四面八方,共計九道燈輪,在眾人眼里,不到一息的時間,以絕美的姿態豎起九道光柱,九道純粹的白色光柱,絲毫不客氣的撕裂黑夜,掩蓋星空。沒有任何反應,還沒有等人將這圣人畫卷般的美全部裝進腦海里時,九道光柱如同化身龍形,戲珠一般騰躍而上,然后在空中盤旋一圈后自上而下,呼嘯一般涌入九根燈柱之中。外面閃耀的燈輪簇擁仰望著九根燈柱。
燈柱轉動起來,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看到了那如同蓮花一般的靈燈盛放了,緩緩張開每一片花瓣似的燈幔,將里面那如出圣手一般的景象展現出來。一盞透明的、水晶一般的縮小版靈燈此刻正放著柔和的光。經歷了盛華洗禮的人們,看著這盞小燈,反而沉寂下來,如同升華一般,給這份美超脫凡世的氣息。如果說燈輪和燈柱的閃耀是人間天上,那么燈晶的微光便是天上人間。
何依依松開手,緩步從臺上離開,站到胡蘭身邊。
靈燈之上的甄云韶忘了說“下一位,上臺”,癡癡地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天上人間”之中。
場下也并無“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神情,就好似這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能夠讓每一個人接受的。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何依依本身,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座“天上人間”。他們頭一次感覺到,在“美”面前,自己居然這么微小渺茫。
“真漂亮!何依依,你做得很好!”
這句不合時宜的話是胡蘭說出來的。她是真心覺得很好,也是真心覺得何依依很厲害。在幾乎所有人都關注靈燈時,只有少數幾個人關注的是何依依本身。胡蘭便是其中一位。
秦三月也沒有吝嗇自己的夸贊,在前面那些的承托下,何依依無疑是優秀厲害到了極點。
一石激起千層浪。
除了那些為看燈而來的“普通人”,場上之人逐漸的都反應過來,最應該關注的不是靈燈,而是點靈燈之人。
于是,點燈以來最為劇烈的喧囂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