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個多月后,管寧英傷勢方才恢復,也終于可以下床走動。
那晚猶如噩夢一般的守衛戰,不僅讓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也在他原本英俊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從眉骨延伸至唇邊的疤痕。
軍醫官說,這是來自無面影猿的怨念血咒,不僅無法消除,還會產生類似于毒素的麻痹反應,讓他臉上表情固化。
久而久之,或許無法再笑,永遠保持著這一個表情。
“所以,我以后就是傳說中的‘刀疤死人臉’了?”
管寧英自嘲一笑,臉上肌肉哆嗦如同抽搐,他拄著拐杖,走出防區成排的住宿樓。
一路上,也遇到許多新面孔,都是這些日子從大后方新補上來的戍衛,大家來自遺境學院,無論出身哪個分院,都以學長學弟稱呼。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遺境學院將徹底沒有七院之分。
學弟學妹們熾熱地看著管寧英胸前的勛章,停下行禮,走過之后,激動地低聲議論著。
管寧英低下頭,看著那枚“戍衛英靈”勛章,胸腔中的烈焰瞬間騰起,熊熊燃燒,熱血上涌,令他面紅耳赤,羞憤難當。
在別人看來,這代表著無上的榮耀。
正是他們這些勛章獲得者,守住了如今被稱為“南江初夜”的那一晚第一波攻勢,才使得南江堡壘沒有像另外三座堡壘那樣,被亞怪獸攻破,淪為慘絕人寰的煉獄廢墟。
那一晚,不僅遺境學院負責戍守的南江堡壘遭遇襲擊,整個華亞聯邦全部二十一座地面堡壘,有過半發生亞怪獸夜襲事件。
三座分別由軍部和偵探師協會負責戍守的堡壘當晚淪陷。
援軍趕到時,只見到坍塌的鐵墻下,密密麻麻的尸骨,儼然堆積成山,許多平民臨死前還在拼了命的想要沖出堡壘鐵墻,上半身已經沖出,下半身卻已永遠地留在了堡壘中。
之后的這一個月里,亞怪獸襲城事件頻頻發生,即便得不到前線的消息,大家也都在議論猜測,前方的戰局似乎并不像傳聞中那樣順利。
連綿不斷的陰雨天,讓偌大的堡壘,從山城到江河平原,都顯得那么的晦澀陰冷。
成串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落進高聳鐵城墻上方的汲水口,順著冗長的銅管流淌往水庫,一路上發出簌簌的聲響,猶如這座堡壘沉重而遲緩的殘喘呼吸。
管寧英就這樣靜靜站在城墻下方,看著黑鐵澆灌的城頭,以及灰蒙蒙的天色,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
管寧英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臉上“疤痕”開始抖動,頰邊火燒般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停,反而愈發滾燙。
他遲疑片刻,拄著拐杖想要走開。
“慢著。”
清脆悅耳的女聲響起。
管寧英咽了口托唾沫,嘴唇嚅動,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你…有他的消息嗎?”管寧英艱澀地問道。
在他身后,盈盈而立的少女沉默片刻,低聲道:“沒有。”
管寧英身體一顫,猛地轉過身:“不…不可能!他可是你表哥啊,當年為了你們,不惜憑一己之力,向高高在上的大宗師后裔宣戰!他怎么可能丟下你不顧?他怎么能丟下…這么多人?”
顧若兮俏臉漸漸變冷,淡淡道:“為什么不能?”
“可是…”管寧英一愣,剛要開口,就被顧若兮打斷。
“當年的事,你也在場。難道你真的忘了,他當初是被誰給逼走的?”
管寧英沉默。
“我表哥,他誰也不欠。相反,是聯邦,是軍部,是雷家欠他。所以,請你以后不要再說這些無知的話了。”
說完,顧若兮失望地搖了搖頭,轉過身,背對著管寧英而去。
管寧英臉龐微紅,眼神復雜:“你去哪?”
顧若兮腳步微滯,低聲道:“我準備申請進游俠團。原本是想過來告訴你。畢竟,你算是我在這里為數不多的朋友吧。”
“只是朋友嗎…”
管寧英望著少女在雨幕中遠去的倩影,眼神復雜變幻。
良久,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勛章,越看越覺得臉皮發燙,渾身不自在。
他一揮手,扯下胸口的勛章,塞進口袋,隨后轉過身,目光眺望向高墻之外。
“游俠團…”
“…游弋堡壘之外的荒野,查探虛實,打聽情報,幫助守衛堡壘,救援遺留的平民,配合靈御的靈道之戰,這便是我們遺境學院游俠團的主要任務。”
“從職能角度而言,游俠團還要高于駐扎在堡壘防區的戍衛軍,并且行動更為自由,除了必要時聽調于聯邦議會,以配合協助靈道之戰外,其余事項,都可內部抉擇。”
“不過,游俠團的任務,卻要比戍衛軍更加危險數十百倍。荒野之中,隨時可能會出現亞怪獸和幽影生靈。而與你們簽訂臨時契約的,都是非主流戰斗類型的奇跡生靈。這些年,游俠團陣亡率高達三成,所以,你們都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大廳內,身著黛青長袍的年輕女子介紹道。
她身旁站著一名濃眉大眼的男子,肩膀上佇立著一只灰羽白腹的鴉類奇跡生靈。
而底下認真聽著的十幾名青年男女,都是這一個月里,在南江堡壘中有過優異表現的戍衛隊長。
“我們都考慮清楚了。”
“是啊,人都來了,根本不需要考慮!”
“瓊隊長,開始簽約儀式吧!”
長袍女子目光掃過眾人,在那個一臉平靜的少女身上停留片刻,隨后微微點頭。
“簽約儀式會放在五天后。我代表學院的游俠團,歡迎諸位加入,不出意外,在今后的一年內,我都會是諸位的隊長。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瓊海青,修為五轉,畢業于首都學院。副隊長馬繼祖,四轉境,同樣畢業于首都學院。”
聽到“瓊海青”三個字,顧若兮原本平靜的眸子里泛起一絲輕瀾,緩緩抬起頭。
與此同時,瓊海青也向顧若兮看來。
兩人目光一觸即分。
五日后,堡壘西側的林間河谷前,十幾名游俠團的預備役成員滿臉興奮地看著身前的十幾頭奇跡生靈。
雖然說時至今日,和奇跡生靈簽約已經不再像三年前難么困難,不需要去破解令人頭大的遠古條紋。
可所有修者都知道,人類和奇跡生靈的契約方式,也早已今非昔比。
清一色的都是臨時契約。
除非,修為足夠高,戰績足夠優異,能夠達到參加靈道之戰的水準,屆時,才有可能轉正為平等的伙伴契約。
可就連游俠團的幾位大隊長,都沒有資格深入廢墟腹地進行靈道之戰,何況是這些新人?
顧若兮、管寧英等十幾名新晉預備役成員按照這五日所學,盤坐于河谷,釋放出親和的念力,努力和面前的十幾頭奇跡生靈建立感應。
河谷上方的松柏旁。
瓊海青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十幾人中,唯一的那個少女。
半晌,她低聲問:“繼祖,你覺得,顧若兮會和哪種奇跡生靈簽約?”
馬繼祖攤手:“你問我,我怎么會知道。這里面,最強的便是那頭唯一的主流戰斗生靈,奇跡火蛙。可是非要我說,她的伙伴,怎么也得是一頭黑貓,或者水猿吧。畢竟,她可是那個男人的親表妹啊。前提是,如果那個人還在的話…”
瓊海青目光閃爍:“他…為什么會不在呢?退隱,只是退居幕后而已。我就不信,他會真的置身事外,連唯一的表妹都不管了。”
馬繼祖苦笑:“那你怎么解釋,這兩年多以來,顧若兮無論在首都,還是在中陸學院,都沒有受到任何特殊照顧。聯邦議會、軍部派出宗師境高手跟蹤調查,兩年下來,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她和她的表哥根本就已經切斷了聯系。”
瓊海青微微搖頭:“沒這么簡單。那個的人行事,永遠捉摸不定。難道你忘了,你當年是如何和這頭沉睡麻鴉簽約的?他的一位靈寵伙伴,也是沉睡麻鴉。說不定,你的一舉一動,從頭到尾都一直在他和那個組織的注視下呢。”
馬繼祖一怔,臉上浮起唏噓之色。
記憶里的時光開始倒流,轉眼回到了三年前。
自己和瓊海青等首都新生中的佼佼者,在那方初代次空間里,第一次遇上那個人,卻遭遇大敗。
而他自己,更是慘遭當時的契約伙伴“豹頭”遺棄,飽受打擊,心灰意冷。
之后傳來那個神秘組織擁有全球半數契約名額的消息,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和瓊海青等人前往滄海學城,見證了那個人以一己之力,擊退首都代表隊的壯舉。
在一系列碰壁之后,正當他心里已經打起退堂鼓時,卻陰差陽錯地和一頭不知從哪飛來的沉睡麻鴉建立起感應,最終簽訂了契約,并且還是放眼如今幾乎不可能再有的伙伴契約。
記憶畫面中,瓊海青的舉止突然變得詭異起來,在自己簽約前的那一晚,她出了一趟門,并且很晚才回來。
馬繼祖深深看了眼一旁的老朋友,隨后低聲道:“那就看著吧,若是她能在這場簽約中,有驚人之舉。或許能從側面表明,她和那個人還有聯系。”
一個小時后,新晉的十四名游俠,全都完成了臨時契約的儀式。
看到簽約結果,瓊海青和馬繼祖同時沉默。
“被她選到的,居然是這十四頭待選奇跡生靈中,戰斗力排名倒數第二的珠穆鳥?”良久,馬繼祖輕嘆口氣。
珠穆鳥是一種能夠飛得很高,并且能夠吸收雷電的奇跡靈鳥。
可它這兩項技能,在戰斗中,卻如同雞肋,幾乎發揮不出任何作用,勉強歸為輔助類生靈。
在待選的十四頭奇跡生靈中,戰斗力僅僅略高于笑臉貍貓。
瓊海青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自嘲笑道:“看來,是我錯了。他說不管,那就真不會再管了。”
河谷中,顧若兮輕輕撫摸著那頭珠穆鳥的毛羽。
珠穆鳥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端詳著面前少女,眸里流露出一絲罕見的親昵。
管寧英走了過來,在他手臂上盤纏著一條金翅蛇。
金翅蛇朝向那頭珠穆鳥吐著蛇信,發出嘶嘶的響聲。
珠穆鳥眼珠轉動,隨后撲騰著雪白的雙翅,似在回應著什么。
管寧英低聲一笑:“好奇怪,你看它們的樣子,好像彼此認識一樣。”
顧若兮深深看了眼向她暗中搖頭擺尾的金翅蛇,莞爾道:“是啊,說不定,它們真的很久以前就認識呢。”
這場簽約儀式并沒有在南江堡壘引起任何波瀾。
守城之戰還是照例進行著,陰霾依舊籠罩在堡壘上空,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不見有消散的跡象。
短暫的學習和模擬訓練后,游俠團的這支不到二十人編號為793的小分隊,也開始了他們的荒野任務。
半個月后,上方首都,軍部。
光線昏沉、氣氛沉悶的暗室內,在座眾人通過全息投影,觀看著少女駕馭珠穆鳥在荒野中飛馳的景象。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看過了少女從加入戍衛軍開始,直到和珠穆鳥簽訂臨時契約的全程影像。
半晌,上首那名鬢發漸白的中年軍裝男子收回目光,低聲喃喃:“沒有任何照顧,簽約的還是一頭幾乎無法戰斗的珠穆鳥…果真,一點都不在乎了嗎?”
中年男子聲音沙啞,猶如深澗的眸子,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旁的偵查處處長莫星吾遲疑片刻,低聲道:“部長,雷家那邊,還是不肯增援。再這樣下去,前方的靈御戰隊也撐不了太久,我們這一方的靈道之戰可就危險了…”
李正賢目光閃爍:“巔峰戰隊那幾位,如今都進行到哪了?”
莫星吾匯報道:“猿守史清已戰至奔流城廢墟,累積擊殺亞怪獸九十五頭,鶴守明家姐弟戰至泰華城廢墟,累積擊殺亞怪獸二百一十頭,大宗師后裔離樊和…”
話音未落,全息投影畫面變化,出現了一名滿身鮮血御鷹而飛的軍部修者,身后是奔騰的煙塵,以及隱約可見的亞怪獸洪流。
軍部眾人全都緊張起來。
李正賢濃眉一挑:“出什么事了?”
軍部修者一邊逃亡,一邊朝著鏡頭嘶吼:“部長,大事不好,巔峰戰隊第五組為了援救軍部的第三游俠團,全體陷落在新羅城廢墟!求援!求援!求…”
他話還沒說完,從身下的煙塵中,飛出一條生滿倒刺的黑色長舌,將他卷下鷹背。
晃動的畫面也隨之變黑。
李正賢面無表情,放在膝上的雙手卻已握緊成拳,微微顫抖。
軍部的第三游俠團,是軍部僅剩不多的全建制戰團。
而巔峰戰隊第五小組,更是出自軍部嫡系。
組長李慕是首都學院最年輕的宗師。
同時,也是他的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