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幕下,兩頭珠穆鳥扇動雪翅飛越過堆滿皚皚白雪的蒼莽山,仿佛兩支銀羽怒箭,直射入灰暗的云層之中。
不多時,轟隆!
天云之間,電閃雷鳴。
一道道驚人的電光,仿佛蜿蜒游走的紫蛇,吐動蛇信,包抄向那兩頭珠穆鳥。
珠穆鳥眼中閃過戲謔,伸出它們的利爪,吸引著雷霆之光。
在它們的身下,延綿起伏的冗長山脈間,隱約可見無數化作黑點的房屋樓宇,密密麻麻,鱗次櫛比,有工廠,有醫院,有學校,有居民區,有交通樞紐,還有城政大廳。
以人類如今所掌握的技術,提前數十年進行準備,在山中建立大型城鎮,并不是什么難事,甚至別有一番風味。
難就難在,將數十座城市的人口,整個搬遷至山中隱城,哪怕對于數年前經濟、能源、念能科技都處于頂峰的華亞聯邦來說,也是很難做到。
在兩年半前那場大規模遷徙過程中,許多原本富裕的家庭一夜之間淪為平民,而那些并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許多人在遷徙過程中走失,在城墻封閉之前都能進入聯邦的地面堡壘,進入淪陷區廢墟失蹤人口的大名單。
可誰都知道,現如今聯邦堡壘外,是怎樣一番景象。
無數的怪獸和亞怪獸在已經淪為廢墟的昔日繁華城市間漫步游走,仿佛幽霧中可怖的巨型死靈,捕獵著可能存在的鮮活生命。
一旦走失,沒能進入地面堡壘,那就意味著…要么成為怪獸的人形口糧,要么,便是淪為活著的“人倀”。
成為后者要比前者,更加生不如死。
半空中,那兩頭珠穆鳥嬉戲累了,不再追逐閃電。
它們低頭望向山脈中密集的房屋和如蟻般的人群,目光掃過那圈將山城和周圍的平原湖泊森林一起守護在其中的高大黑鐵城墻,眼中閃過一絲嘲弄,隨后向遠處飛去。
玄黑精鐵打造的城墻上方,三名負責今晚輪值的年輕人,也在望著那兩頭珠穆鳥。
“好羨慕它們,多么自由自在。”
“是啊,看到它們就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時怪物還沒有入侵,大家也還在享受著高度發達的經濟和念能科技帶來的便利,期待更先進的發明出現,和奇跡生靈也都和睦相處…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像在做夢。”
“那你還說這么多!王楓,我看你夢還沒做醒呢!”
“日子已經都這么難了,還不帶讓人幻想一下?就比如說老管,要不是這場突然到來的戰爭,他現在還做著首都的官二代公子哥呢。”
站在城墻一邊,正在極目眺望堡壘外遠處荒野的俊逸青年無奈地放下望遠鏡,瞥了眼又開始斗嘴的兩位好友,不由微微搖頭,“王楓,你錯了。如果沒有這場戰場,我也還會和現在一樣,進入首都學院,成為念修者學員,然后認識你們。”
名叫王楓的微胖青年眼中閃過一絲暖意,隨后笑道:“放在和平年代,以老管你的天賦,依舊能進入首都學院。可我和蕭華就不一定咯。”
身高超過一米九的蕭華這次倒沒有反駁,點頭道:“是啊,我們高三畢業時的念力值才剛過50息,別說當時的首都學院了,就算是三年前還沒有崛起的中陸學院,也不一定能進得去。”
王楓嘆道:“早知道會被送來戍守鐵堡城墻,當初就不應該去學院。不話說回來,老管,你可真夠意思,放著管叔叔安排好的后勤研發工作不干,非要冒著危險陪我們來地面戍守堡壘。”
“其實我們做戍衛的,躲在城墻后面,倒也沒什么危險。真正危險的,是游走在堡壘之外,斬殺怪物,進行靈道之戰的靈御游俠們。”
拿著望遠鏡的俊逸青年低聲道,眉宇之間,英氣勃發。
戰爭開始還不到三年,聯邦念修界的格局,便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遺境學院雖然依舊是少年人心目中的圣地,可隨著聯邦軍部、靈御協會以及神裔雷家為了擴大軍備,補充新鮮血液,開始和遺境學院搶奪生源。
終于,最優秀的人才,不再集中進入遺境學院進行系統學習,而是直接輸送向各方勢力。
以戰養戰,邊戰邊修行。
事實上,遺境學院又何嘗不是如此?
原本三年的課程,被縮短成為了一年。
一年之后,立即畢業,或是留在天空之城做后勤研發工作,或是被派往地面城市的人類聚居點——地面堡壘,成為一名光榮的鐵堡戍衛。
最終,管寧英選擇了后者。
其實在兩年半前的那晚之后,自己的父親便官運亨通,在當了三個月的下層首都一號人物外,直接晉升入上層首都的城政廳,成為了上層首都的中級官員。
憑自己父親如今的官職權限,將他留在大后方的天空之城,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事實上,大部分有背景的首都學院學員,都選擇了這么做。
可管寧英卻不顧母親垂淚勸阻,毅然決然在志愿表上選選擇了“南江堡戍衛分隊長”的職務。
至于父親管峻,從始至終,都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臨行前,他喊住了自己的兒子,說出了那番話。
‘我知道,你選擇去戍守地面堡壘,是為了找他。可是,他那晚上的話,你也聽見了,從此以后,不再過問事世。即便他和那個組織還在,也會再出現了。’
知子莫如父。
管峻自然知道,自己的兒子為何如此執著,一切,都來自于對于當初某位偶像的希冀和信賴。
他更知道的是,這一兩年來,首都各大勢力,都挖空心思,動用了各種手段,尋找著那個曾經一度震動全球的神秘組織。
可結果,卻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那個神秘組織,在那晚之后,仿佛徹底回歸幕后,再無絲毫余波。
久而久之,聯邦的各方勢力,也不再去搜索,甚至刻意去抹除掉他們尋找仙人組織的一些痕跡。
‘所以,兒子,即便你去地面堡壘,也大概率不會遇上他。’
“真的再也遇不上了嗎…”
黑鐵城墻后,管寧英望著遠方那片只余殘垣斷壁、廢銅爛鐵的廢墟,目光悠長,臉色陰晴不定。
“遇不上了?怎么可能啊,都在同一座堡壘中,見面不要太方便啊。”
“嘿嘿,就是,我說老管,你和那位中陸學院的女天才分開才三天,就已經開始朝思暮想了?”
聽著一旁兩位好友的取笑聲,管寧英無語搖頭,“瞎說什么呢。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兩年多前有過一面之緣而已。”
話雖如此,管寧英眼前卻飄過一雙古靈精怪的眸子,正玩味地審視著相隔兩年方才再次邂逅的自己。
他低著頭,臉上卻浮起一抹暖洋洋的笑。
王楓和蕭華相視一眼,也都咧嘴。
夜色漸濃,天頭的云霾也愈發烏黑厚密。
云下的雷霆卻沒有結束,猶如紫蛇長劍,隔空劈斬向地面的城墻和山城。
噴薄的寒氣在雷氣之中醞釀生成,隨著高天長風,擴散卷蕩,襲掠向城頭的戍衛們。
“好冷。”蕭華打了個寒戰。
“氣候越來越惡劣了。”管寧英也凍得臉色蒼白,嘴唇發青。
王楓掏出破舊的斷表,看了眼時間:“時間到,可以開始點火了。”
一團接一團的篝火,從城頭陸續升起,仿佛一盞盞長明燈。
王楓也點起身前的篝火,蕭華則齜牙向二十多步外的兄弟小隊揮了個招呼,他的手尚未落下,忽然間,一團肉眼難以察覺的陰影,順著從城墻邊緣游走而上,轉眼間,已經來到蕭華腳邊。
幾乎同時,從城墻的遠處,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哨聲。
王楓一怔,臉色微變:“游俠團的警示?不好…”
他話音未落,從城墻的四面八方,響起一陣陣驚呼、哀嚎聲。
“小心!”
管寧英眼疾手快,第一時間捏動念印,瞬移而出,拉走了尚未察覺的蕭華。
一只長逾兩米,背生眼珠的血色臂爪從上往下,狠狠砸在地面上,饒是玄鐵打鑄的堅固城墻也被血色巨爪刮開一道食指粗的深痕。
那是一頭形似猿猴的無面怪物。
通體漆黑,背生吸盤和倒刺,猶如豪豬,而它的雙臂卻垂至地面,雙爪更是猩紅如血,掌背的眼珠不斷滾動,開闔之間,又似猙獰的嘴巴,仿佛隨時準備從爪上躍出,擇人而噬。
不遠處的王楓呆若木雞,身體僵硬,口中喃喃:“好險,竟然是無面影猿…”
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突襲,他明顯還沒做好準備,更沒發現又是一條黑影正從自己身側的城墻邊游走而來。
而剛剛站穩回頭的管寧英卻看得清楚,臉色大變,通紅著眼大喊:“快閃啊!”
回應他的,是無面影猿血掌拍落的破風聲,以及肆無忌憚的尖笑。
咔嚓!
王楓的左肩整個塌陷下來。
他的身體被切割成奇怪的形狀,一邊高一邊低,如同一個不規則的梯形。
他的臉上有驚悚,有痛苦,有恐懼,也有絕望…所有的表情揪成一團,在無面影猿的第二掌落下后,徹底湮滅。
猩紅的鮮血濺起,模糊了管寧英和蕭華濕潤的眼簾。
余光中,整個城墻上方,都騰挪跳躍著這種亞怪獸,血色怪臂不斷揮舞,肆意收割著年輕的生命。
無面影猿。
第四階位的亞怪獸,等級在十一級到十三級之間。
兇殘程度卻高達乙級。
夜間常常會化作影子,擅長攀登,以斬斷、啃噬人類的手臂為樂。
它們依附黑暗,需要借助火光化影,卻不喜鹽水,若是向它們的影子澆灌鹽水,會大幅減弱它們的力量。
關于無面影猿的習性以及弱點,他們在學院里也都學習過。
可戰場不同于課堂和演練場,生死一線,根本沒有時間留給他們去思索。
而他們也壓根沒有想到,亞怪獸竟然會深入腹地,直接爬上堡壘高達千米猶如山峰的城墻。
這就表明——在前方荒野進行戍守的游俠團防線,已被突破。
轟隆隆!
堡壘上空,雷聲不絕。
恐慌的情緒蔓延在年輕的戍衛們心頭。
即便如此,他們中絕大多數人依然能夠在第一時間取出念能武器,配合念術和戰陣,圍攻向猙獰可怖的入侵。
他們來自遺境學院七座分院,人數近千,是無面影猿的十倍之多。
他們知道,只要能撐過這一陣,等到游俠和守望者們趕來,便能擊退這上百頭無面影猿。
可當真正進行戰斗時,他們才發現,哪怕只是名列第三階位的無面影猿,也遠比他們進行模擬實戰時遇到的任何一頭奇跡生靈,更加殘暴狡黠。
短短三分鐘過后,城頭的戍衛,便只剩下一半。
“蕭華…不!”
傷痕累累滿臉血污的管寧英渾身顫抖地看著前方不遠處,被無面影猿斬斷雙臂的好友。
他想要去救,哪怕是以卵擊石,也再也顧不上了。
然而,沒等他邁出腳步,大腦便是一陣劇痛,精神世界一片空虛,念力已被抽空,心境搖搖欲墜,肉身再無法承受失血與傷痛,“咚”地跪倒在地。
火光映照著滿地的血尸,以及那頭正向他走的無面影猿猩紅猙獰的眼珠。
這時,從天頭上方傳來陣陣破空聲,無面影猿似乎遲疑了片刻,最終停止住腳步,轉身朝向已經降落城頭的靈御援軍們。
喊殺和怒叱聲此起彼伏,和天頭悶沉的雷聲混合在一起,宛如潮水轟鳴,一陣接著一陣。
也不知過了多久,“潮水”聲漸漸回落,低沉,最終恢復寂靜。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出傳來。
那是人類的腳步。
是同伴的腳步。
管寧英卻已經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他的意識模糊不清,渾渾噩噩,只差一口氣便要解脫。
在世界的那一邊,兩位剛剛離去的好友,似乎正在召喚著自己。
“咦,海青,那邊似乎還有活人。”
“在哪?等等,繼祖,我也看到了。首都學院戰斗服?學弟,撐住!”
恍惚間,管寧英看到了有些熟悉的兩張面龐,隨后感覺到了自己的頭被搬了起來,口中被灌入不同的液體,滋潤著肉身,修復起精神世界。
‘是得救了嗎…”
他的意識漸漸恢復清明,可心中卻并無半點喜悅。
如同天空上方壓城的黑云,沉重得幾乎難以喘息。
‘你…為什么還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