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玄機很適時地捧哏:“不知是何傳聞?”
乾帝撫須一笑,似想起趣事道:“朕也是聽下面的宮人嚼舌根,說是近些日子,坊間流傳了一部奇書,坊間流傳甚廣,據說出現不過短短數月,便已有人爭相傳抄,”
“便是富貴高門,王公大臣,也多有每日打發下人,到坊間尋訪抄本,”
“因此書之故,如今可謂是玉京紙貴。”
洪玄機詫異道:“哦?奇書?是何等大作,能當得此贊譽?連陛下似乎也贊賞有加。”
他心中確實是驚奇。
所謂玉京紙貴,他并不在意。
不過卻能看出乾帝目中對此“奇書”頗多贊許之意。
乾帝笑道:“此書,便喚作西游釋厄傳,倒非什么大道文章,不過是一部志怪異說,卻頗有奇趣。”
他目泛異光:“最神奇的是,坊間有傳言,此書看似平常,卻暗藏玄機,內中藏有世間絕頂的道法寶術。”
“正好,朕這里也得了幾章抄本,玄機不妨一觀。”
他在龍案上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了過來。
洪玄機連忙躬身接過,行過禮,告過罪后,方才坐回座椅,翻閱薄冊。
才看了開篇幾句詩詞,洪玄機便目露幾分異光。
雖有故弄玄虛之嫌,其人文字功底卻是頗為不凡。
書中種種神怪異說,也頗為引人入勝。
不過也僅止于此,如此雜書,寫得再好也是難登大雅之堂。
且其中頗多離經叛道之處,越是寫得吸引人,流傳得越廣,就越能令人沉迷,實不為他所喜。
待翻得幾頁,洪玄機原本不以為然,甚至隱有不喜之色的臉上,突然微微一變,一雙威風凜凜的眉頭揚了起來。
殿內憑空刮起了一陣大風,吹得幔帳舞動,案上書頁翻飛。
乾帝面色如常,洪玄機卻猛地合上薄冊,站了起來:“臣無狀,請陛下恕罪!”
“無妨,”
乾帝笑意吟吟地擺手:“你也看了此書,有何看法?是否能當奇書二字?”
“就是有些可惜,據傳聞說,只有親自聽他寫出此書之人,講述此書中文字,方才能領悟其中道法寶術。”
洪玄機卻不屑什么道法寶術,神色冷肅道:“陛下,恕臣斗膽,此書是何人所寫?還請陛下下旨,立刻將此人捉拿,下獄問罪!”
“哦?”
乾帝詫異道:“不過一部雜書罷了,玄機此為何意?莫不是卿識得這寫書之人,此人還與卿有舊隙?”
“臣行得正,坐得端,堂堂皇皇,何曾與人有私怨?”
洪玄機冷聲道:“哼,此人居心叵測,包藏禍心!”
乾帝露出不解:“哦?此話從何說起?”
“此書中所寫,實乃離經叛道,無父無君之妖言,蠱惑人心之力甚重,若是流傳開來,恐荼毒甚廣。”
洪玄機寒聲道:“且,臣懷疑,此書十有八九,乃是佛門余孽所作,其居心歹毒之極。”
“佛門…”
乾帝神色未變,目中卻有一道異光閃過。
“此話從何說起?”
“此書雖看似寫神仙異怪,暗里卻是在為佛門張目,僅憑此一點,就足以定其妖言惑眾、圖謀不軌之罪!”
洪玄機冷然道:“即便是臣所料有差,這種擾亂人心、蠱惑百姓的邪書,也不容它流傳于世。”
“陛下,如今佛門雖然日漸勢微,卻仍有大禪寺余孽出逃在外,且不說佛門,天下道門也是一個大大的禍害,”
“兩者皆是不事生產,不尊禮教,不奉君王,天下承平,便廣開山門,以邪說異理蠱惑百姓,收納香火供奉,”
“天下動蕩,便起異心,妄圖扶龍捧日,攀附氣運,企圖把持社稷神器,左右君王,實在可惡之極,”
“且如今道門香火極盛,高手眾多,多有恃強不尊王道律法之象,隱患重重,陛下還需早做打算。”
乾帝點點頭,旋即又搖頭:“話雖如此,那道門在我大乾滅周,確實是立了大功的,若是我大乾倒戈相向,壓迫道門,恐失天下人望。”
“陛下英明,所慮極是,”
洪玄機捧了一句,又道:“我大乾如今太平盛世,國力盛極如驕陽,威服天下,莫敢不從,那些暗藏禍心之輩,也不過是跳梁小丑,不足為慮,”
“但臣聞,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陛下還是要早做提防,”
洪玄機又拱手道:“不過這邪書卻是再不能流傳,那寫書的妖人,也要立即捉拿問罪。”
“這…”
本以為不過是件小事,卻見乾帝露出猶豫遲疑之色。
“陛下,可是另有隱情?”
洪玄機與乾帝并肩多年,相交莫逆,自然對其了解甚深。
“不錯,”
乾帝點點頭,指了指他手上那本薄冊:“玄機可知,這是誰給朕的?”
“不管是何人,此人向陛下獻此邪書,妄圖蠱惑圣聽,罪該萬死!”
“你這人啊,越來越正經,不至于不至于,”
乾帝無奈擺手道:“此書,乃是理國公獻予朕的,前些日子,朕因邊疆戰事,心下煩漏水,便與眾卿一道去那西山狩獵,”
“理國公也陪駕在側,見朕愁眉不展,便獻上此書,不過是給朕解解悶罷了。”
洪玄機聞言,神色未改,顯然是并沒有因為獻書人是理國公就改變自己的看法。
“陛下,不管是何人,此風斷不可漲!”
“你可真是塊臭石頭…”
乾帝頭疼道:“此事就莫再提了,理國公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別人怕你洪玄機,他可不怕,這話讓他聽了去,又要來找朕麻煩。”
“不過你所說之事,卻也并非沒有道理,朕便下道中旨,嚴禁此書流傳便是了,理國公那老瘋子,你便看在朕的面上,莫去找他麻煩了。”
“那寫書之人,倒也有幾分才華,卻不必過多苛責,就由卿著人去詳查一番根底,若無甚疑點,便不用理會了。”
“臣遵旨。”
洪玄機心中也清楚,他雖然深得乾帝信任倚重,但也不可能他三兩句話就能讓乾帝對理國公下手。
至于對那寫書之人的優容,也一樣是看在理國公面上。
若是這理國公前腳獻書,乾帝后腳就把寫書的人捉拿問罪,他面上需也不好看。
說不得,還會以為自己哪里招來了乾帝的忌憚,乾帝要對他下手。
理國公乃是開國老臣,以開國之功封公,世襲罔替。
在大乾軍政兩途,都是根深葉茂,雖然因此而鋌而走險的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絕不可能。
“來,你我君臣,難得相見,就不要再說旁人的事了,正好,朕近日于造化天功參悟了些心得,你與朕共論…”
洪玄機回京,尤如在激流暗涌的水中,陡然出現了一座巨石,將一道道暗流都鎮住,無人能翻起浪頭。
他本是以武功封爵,后又息武從文,不過二十二歲之時,便于科舉之中以探花之身得封官職,參與朝政。
如今更是官居大學士,太子太保,近日更是聽說,乾帝有意晉其為太師,位列三公之一。
只是還有多方顧慮,暫時未能如愿,人人都知,卻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不管如何,他卻已隱隱是如今大乾第一重臣、權臣,文武雙全,顯赫之極。
在日漸突顯矛盾的文武之爭中,洪玄機就是一根擎天巨柱。
有他在一天,無論是文武孰輕孰重,都絕對生不起亂來。
數日之間,玉京城中,因新圣出世,而日漸加劇的文武之爭,便歇了下來。
除了一部分心學學派的大臣還在極力尋找新圣外,其他人甚至不敢再提一句“新圣”相關之事。
畢竟新圣出世,動搖的是洪玄機在文壇,甚至朝中的地位。
洪玄機近年來創下理學一派,幾乎一舉鼎定文壇宗師領袖之名,聲威赫赫。
而心學學派,卻是由先帝朝的宰相李嚴所開創。
宰相李嚴雖已作古,其門生故舊,卻遍及朝野。
因彼此理念背道而馳,在文道上、朝廷施政中,與洪玄機分庭抗禮,屢屢與其發生矛盾。
這一日。
武溫侯府。
洪玄機端坐書房之中,翻閱文冊。
哪怕時值深夜,左右無人,他也一樣坐得端端正正,衣冠整潔,連頭發絲都一絲不亂。
不多時,房門被人敲響,傳來一個蒼老中帶著幾分病態虛弱的聲音:“侯爺。”
“進來。”
洪玄機眼皮子一動未動,沉聲說道。
待那佝僂著身子的吳大管家開門進來,才將手中一本帳薄放下,抬起眼皮,掃了吳大管家兩眼,微微皺起眉頭:“稍后你去庫房支取一顆造化復元丹。”
吳大管家聞言佝僂的身軀一震,饒是以他的城府也忍不住面現潮紅:“謝侯爺!”
洪玄機擺手道:“你仔細與我說說當日情形,那潛入府中的賊人是如何厲害?竟能將你傷成這般嚴重?”
“回稟侯爺…”
吳大管家想起當日兇險,面上現出一絲余悸,卻還是忍著,將當時的情形一五一時地述說出來。
末了,帶著幾分驚悸道:“那人著實可怕,天下間,竟不知何時出了位這般道術高手,”
“當時,那人以一手斬龍臺道術,差點將老奴斬于臺上,以老奴所見,那斬龍臺竟不似虛假,凝如實質,傳聞,有無上鬼仙度過七次雷劫,便有虛空造物之能…”
洪玄機直接擺斷:“那倒不可能,莫說是虛空造物的七劫鬼仙,便只是念生純陽的一劫鬼仙,你此刻也不可能還能站在本侯面前。”
便是號稱天下第一人的太上道夢神機,如今兵解重修之后,估計也不過剛剛重回鬼仙之境,何況他人?
他根本不相信,如今世上有人能達到七劫鬼仙,造物主的境界。
那是只有上古之時,才有人達到的不可思議境界。
“不過你說此人氣息至大至剛,能附異物而顯圣人前,倒是頗有幾分純陽之意,只是…”
洪玄機微瞇著眼,反復咀嚼吳大管家所描繪之言,搖了搖頭:“此人我竟觀之不透。”
吳大管家神色大驚:“什么?連侯爺也看不穿他的來歷!”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也不奇怪。”
洪玄機在這上面,倒是有著常人難及的心胸。
擺了擺手,站起身來,在書房中來回走了幾步,才忽然道:“倒有些像中古諸子…”
“傳說中古諸子,都只是于家中閉門讀書,有朝一日突然神魂出竅,飛上重天之上,連渡七重雷劫,成就造物主,”
“不過那諸子也不過是讀的書多,讀通讀明了,明辨道理,積累雄厚,才于修煉一道上超出常人,本質上也是修煉的道術陰神陽神之道,”
“你所言若無差,本侯卻不曾從此人身上看出道術痕跡,奇哉,怪哉…”
吳大管家道:“侯爺,要不要廣派精銳人馬,四方追查?”
“罷了,不過是區區一個藏頭露尾,見不得人的賊子罷了,何需理會?”
洪玄機沉聲道,話鋒一轉:“本侯交代之事,可有結果?”
吳大管家忙道:“老奴正是要來稟報侯爺,已找到那部邪書的源頭所在,”
“說來也奇,這部邪書,竟是一個年不過十的孩童所寫。”
聽聞此話,洪玄機也不免微露奇色:“哦?”
“那孩童,住在城中大通坊,本是南州人士,家鄉遭了災,父母皆喪,幸得還有一個兄長,帶他逃到了中州,流落京城之外,求活數年,得了一畝薄田,與西山腳下的寺院,換了一張度碟…”
短短時間內,吳管家竟然將洪辟所造的身份來歷,打聽得一清二楚,如數家珍。
在旁人看來,順其自然,卻被他說出其中諸多疑點。
“此人無父無母,唯一的兄長也是個苦行頭陀,常年見不著蹤影,他那用來置換度碟的田畝也來歷不明,”
“雖是年幼,卻十分不凡,學識淵博,已有不少文人名士,以為其是沽名釣譽之輩,都慕名尋去,卻都被他一一折服,反自甘拜于門下,卻都被其所拒,其中不乏出身權貴,竟還有理國公之子…”
吳大管家道:“南州那邊,多大周余孽,侯爺,是否要老奴派些人手,到南州查訪?”
洪玄機目中精光閃動,半晌才道:“不必了。”
“是。”
吳管家不知其意,也不會妄自猜度,只聽令行事。
大通坊。
洪辟的小院中,還有燭光搖動。
窗前印著洪辟小小的身影,正提筆書寫。
半晌,筆觸忽停,轉頭望向窗外,遠處那漆黑之處。
“這就走了?”
洪辟只是微微一笑,便不再理會,再次埋首伏案。
近日有人在查他,周圍也隱伏著不少高手,卻瞞不過他的眼睛。
從近日來,市井坊間流傳的西游釋厄傳抄本忽然被官府收繳,嚴禁私下流傳,洪辟便能猜想到其中一二。
不過他敢將這東西流傳出去,卻也有自己的依仗。
如今的情形,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倒也不以為意,反而正合他意。
所謂法不可輕傳,越難得到的東西,越會讓人孜孜以求。
山壁石刻,阿含武藏。
市井異說,西游釋厄功。
佛,道,皆已出世。
既是釋道儒三教源流,那又如何能少了儒門?
他雖創出一念成圣之法,此法卻不算完滿,且起點太高,要求也太過苛刻,并非傳世良法…
《諸天普渡》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