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一群人攜老扶幼艱難挪步著,他們驅趕著一些馬車,車轍印記很快又被雪籽覆蓋。
明明是白天,整個世界霧蒙蒙的。如此糟糕的天氣下,雷恩城附近的村民全都躲在家中,連牲口也趕進圈舍,最后將籬笆門捆扎好。民房的小煙囪默默冒著取暖灰煙,煙塵又與灰白色的世界融為一體。
挪步的人們雙肩都是積雪,很多人的睫毛上也落上冰粒。身穿長袍的婦女將懷中孩子裹得嚴嚴實實,麻布遮面好似抱著一個大球。她們已經竭盡所能,結果還是有孩子不慎凍死。
因為他們都是住在瑟堡的肯特遺民,就算為首的本格伍爾夫舉起了一面代表麥西亞紋章的旗幟,證明整個團體與抵達雷恩城的麥西亞國王雷格拉夫有著血緣聯系。
布列塔尼人是外來者,這些人一樣是外來者。在定居科唐坦半島的人們看來,二十年前逃難而來的家伙就是來搶地盤的,即便人口不多,可又想到這群人背后恐有海島小王國的勢力,布列塔尼人實在不能高看這群異類。
誰的生活不艱難呢?本格伍爾夫帶領手下走了十多天,一路之上他們途徑了很多布列塔尼人村莊,結果不曾得到一粒一粟的物資補給。他們完全依靠自己攜帶的余糧、中途打獵和捕魚維持生存。尤其在路過村莊時,當地人死死盯住這群外來者,生怕自家的糧倉遭遇偷襲。
圣洛修道院、阿夫朗什修道都被當地布列塔尼人控制著,修士們的一切生活補給都靠當地人提供。教士想要幫助艱苦南下的人們,結果本地人干脆將修道院圍起來禁止布施,民兵端起長矛,怒目圓睜地驅趕過境的家伙。
受驚的本格伍爾夫趕緊將頭盔、劍放在一邊,突擊換回他的教士長袍,寄希望于自己的勸說能為隊伍換來一些補給品,然而本地人依舊是不合作的態度。
沒有辦法的人們只能繼續南下,一路之上沒有任何村莊幫助他們,更加糟糕的是天氣突變開始下雪。很多沒見過世面的人們覺得自己要死在路上,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繼續待在瑟堡,那邊固然艱苦,也好過莫名其妙死在行軍路。至于面見麥西亞王一事本就是本格伍爾夫自己的事情,等到天氣暖和了,整個社區請求國王庇護也不遲。
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待走到雷恩城外所有人都成了十足的逃難者。當他們看到灰蒙蒙世界中的城墻,看到城外一個村莊屹立著多面麥西亞旗幟,一行人紛紛跪在雪地上嚎啕大哭,就仿佛他們都得到了救贖。
然而一伙騎兵冒著風雪突然殺到,須臾又是大量穿著厚實如小熊的步兵,腰懸佩劍走了過來。
他們抵達之際正值麥西亞軍換防,一批戰士要從城內走出看管馬匹,另一批剛吃完飯,正想離開城外村莊高高興興進城睡個暖和覺。
突然城外道路出現一群挪動黑影,警惕的戰士一擁而上。
為首的老戰士不是別人,是蓄著山羊胡的貝孔。他跟隨國王抵達雷恩城之際就聽說城市北方有一個隱秘的小定居點,想不到當地人竟然的國王的窮親戚。
十多天過去了,有四個布列塔尼首領帶著貢品前來效忠,偏偏那個窮親戚仿佛只存在于傳說了。
究竟是不敢來,還是不存在?
國王已經下令,等這場討厭的降雪結束之際全軍就不要再等,再待積雪基本融化了就立刻回安茹籌備圣誕節慶祝。
貝孔頭戴厚實絨帽,戴手套的右手握緊劍柄,他謹慎地踏足積雪,走近被包圍起來的人們。
被圍的民眾態度非常復雜,他們認為麥西亞王就是自己的拯救者,奈何眼前的士兵身穿白色罩袍,袍子上都有巨大的黃色X型布條,雖然與記憶力的麥西亞軍隊著裝不同,可…
民眾不得不將本格伍爾夫推到前面,換上教士黑袍的他需要一身著裝的御寒性。他口口聲聲說:“我要見麥西亞國王。”
可惜他說的盎格魯語(古英語),與法蘭克語有所不同,包圍而來的戰士幾乎都來自安茹本地,需要花一些心思才能弄懂說的是什么。
貝孔姍姍來遲,他命令扈從讓開路,尤其皺著眉頭呵斥那些騎馬的兄弟:“我們的戰馬何其寶貴,凍壞了怎么辦?”士兵們也就悻悻然下馬,牽著韁繩走回馬廄。
罷了,繃著臉的貝孔直面那位教士,直白地詢問:“本格伍爾夫?”
“您!我是本格伍爾夫。”教士以拉丁語緩緩回應。
“我知道你。你怎么才到?你身后的民眾,都是你的村民?都來自瑟堡修道院?”
本格伍爾夫壓抑著激動心情,竭力鎮定回應:“千真萬確。我得到了信息,既然麥西亞王已經到了雷恩,我想…我們這些流亡者應該會到國王的身邊。”
貝孔故意賣個關子:“可是…我聽說你們都是肯特人。和我們麥西亞軍隊有何關系?”
“不!絕沒有這回事!”端著的情緒直接崩潰,本格伍爾夫急躁得直跺腳:“我們都是麥西亞人。我是麥西亞王族,我的民眾都是宮廷侍衛的后裔。肯特王是麥西亞王的親弟弟,難道我們不是親戚嗎?將軍!請您一定要告訴國王我們都是忠誠的,請收留我們這些可憐人吧!”
凍得麻木的面龐流下兩行熱淚,貝孔絕對眼前的教士很有問題,既然是流亡貴族真是沒有絲毫貴族氣力,既然也是修道院長,居然低聲下氣地向一位騎士祈求保護。
貝孔又道:“摘下你的帽子,讓我看看你的頭發。”
“好!好…”
本格伍爾夫旋即露出他的大禿頭,以及圍著“地中海”長了一圈的金發。
貝孔點點頭,又道:“讓你的人全部摘下帽子,我要看看你們的頭發。”
雖然不知眼前的將軍意欲何為,在本格伍爾夫的要求下,三百余人都窄了帽子、頭巾,甚至婦女還掀開麻布讓將軍看看孩子的臉。
“很好,你們都是金發,證明你們的確不是高盧人。”
“將軍…我們可以得到國王救贖了么?外面太冷了,我們想…進城避難。”
“可以。”貝孔點點頭:“多虧了我學過拉丁語才能與你平靜交談。國王就在城內,不過你們必須遵守規矩。現在只有國王的部下可以聽從命令帶著武器進城,你和你的人,必須卸下全部武器。”
只見本格伍爾夫二話不說,就面向自己人欣喜地宣布國王邀請大家進城,然后命令所有人扔下武器。于是一桿桿短矛就地拋棄,連切肉小刀都仍在原地。他們紛紛露出祈求的眼神,懇請軍隊讓開道路。
貝孔是故意和突然抵達的人們磨蹭時間,他要花些時間弄清來者身份,尤其確定他們毫無危險。同時也緊急派人火速進城告訴國王,在等到國王命令后,再許可他們進城。
雙方又在城外僵持了一陣子,期間一些附近村民注意到這邊的騷動,冒著雪壯著膽子來看熱鬧。
不久,訊使急匆匆跑出城門,湊到貝孔耳邊說上幾句。
貝孔深深地點頭,他手指本格伍爾夫的臉嚴肅命令:“你可以進城了!你們隊伍里的所有婦女、孩子也可以進城。至于男人們,全部留在原地等待安排。”
哪怕雷恩城再小,它在平常日子里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隨意出入了。鑒于城市放棄了自我武裝,被迫將安全防衛一事讓渡給本地的布列塔尼人民兵。城市居民相比城外村民富裕不少,城內亦是本地最大教堂所在,圣庫、大糧倉都在城內。萬一有城外歹徒進城行竊,那就太糟了!
雷恩城原本就是天天宵禁,由于麥西亞軍隊直接在城外駐扎,宵禁制度依舊,唯有麥西亞軍士兵可以自由進出——因為城門也已經被士兵控制把守了。
現在因為持續降雪,被雷格拉夫封的四位布列塔尼首領以及他們的隨從們也都住在城中,他們都暫時交出了武器,只等得降雪結束紛紛回家。
有關瑟堡修道院長本格伍爾夫終于抵達雷恩城一事迅速在貴族間傳開,四位首領各安其所,他們住在一些雙層的石墻木屋之上,現在紛紛站在木窗前,將窗戶推開一個小縫,就是想要看看麥西亞王如何對待他的遠親。
平民自然不知道本格伍爾夫的血統,四位首領多少打聽到了真相,他們可不想和這種流亡、無實力又缺乏前途的王子扯上關系,他們只服從絕對的軍事權力。
雷格拉夫吩咐命令,考慮到本格伍爾夫是冒雪趕來,估計一路上經歷了非常多的磨難,磨蹭多日也可以理解,想到這一點心中的不快就消退了。
聽跑進城的士兵說本格伍爾夫不是獨自趕來,身后還跟著一支龐大隊伍,于是就警惕地下達一些命令,然后脫去便裝,換好他的武裝衣,以君王的姿態待在大教堂門口,等待那人親自覲見。
不久,依舊穿著修士長袍的本格伍爾夫,他在多位安茹騎士的引領與監督下走進城門,在其身后又是一百多位帶著孩子的婦女,女人們戰戰兢兢,不知道進城后會遭遇些什么。
城內的民居埋伏著一雙雙眼睛,城內人很討厭村民無端進城,他們也不敢驅趕這群國王的客人,只好鬼鬼祟祟盯著,生怕外來者里混有竊賊。
石板路的積雪迅速被人群踩得瓷實,凍得瑟瑟發抖的人們終于站在大教堂門口的小廣場處。
只見一位身穿橘色袍子的男子站在石階上,扎緊的皮帶懸掛寶劍,高幫皮靴快到膝蓋,他是金發的,腦后還蓄著一條金色馬尾,僅從發色而言,廣場上的婦女們有著濃重的熟悉感。
本格伍爾夫抬頭望去,麥西亞貴族比較喜歡橘黃色服裝,他才聽說新的麥西亞王非常年輕,顯然眼前之人一定是了。
麥西亞王的面容極為陌生,倒是同樣站在石階處的教士們,其中一人就是雷恩大主教,至于其他幾位,僅從那華麗的主教袍子來看絕對不凡。
他脫離隊伍走上去,一直走到金發青年身旁,然后以盎格魯語大膽詢問:“您…就是麥西亞國王?”
只是簡單的通用詞匯,雷格拉夫聽得真切,他掐著腰昂首挺胸,以自己更熟練的法蘭克語反問:“教士?你是誰?是流亡的肯特王子本格伍爾夫?”
“是,是我。”
聽起來是默認了,國王總會展現他的高傲,何況當年麥西亞王國都養不起很多重騎兵,自己在城外看到了很多馬廄,以及停放村莊的大量大型木車,包圍民眾的士兵絕對人人是重甲,這一切就是國王高傲的資本。他干脆慢慢脫掉自己的黑色罩袍,展現出自己的武裝衣。當然他的鑲嵌寶石的“肯特國王佩劍”已經卸下,僅以繼承父親的鎖子甲、皮甲證明自己的身份。
他覺得還是不夠,干脆又亮出腰間的一件重要信物——王室文章。
本格伍爾夫雙手捧著手中的圓形銅牌,正面是青金石磨粉鑲嵌,又有X形狀的金紋,這就是王室紋章正品。
雷格拉夫本想多說幾句,豈料眼前的青年流著淚搶話:“我們都是流亡的麥西亞人。我們渴望救贖,看來是主的賜福!偉大的麥西亞王,請拯救您的臣民吧!”
過于激動的本格伍爾夫徹底失態,他一個松弛整個人雙膝跪地,忍著膝蓋的疼痛,雙手將那王室紋章高高舉起。見此情景,那些女人也無視發雪紛飛紛紛跪下,還將年幼的孩子摁在雪地上,集體請求國王收留。
其實到現在雷格拉夫都沒有宣布自己就是麥西亞王,事到如今說不說已經無所謂了。
年輕的心被這一幕深深觸動,感動得痛哭不至于,既然那人拿出了王室紋章,自己繼承母親的王室紋章現在正好派上大用場。
“看著我!”他呵斥道。
本格伍爾夫緩緩抬起頭,震撼地看到那金發少年將一副與自己很相似的紋章攥在手里。
本時代的紋章學還是方興未艾,它源于固定斗篷的大胸針,繼而成了貴族必要的裝飾物,要全面發展為貴族旗幟需要一點時間,顯然羅斯、麥西亞大規模使用軍旗的行為,已經深深刺激了很多與他們打交道的法蘭克貴族,變化加速了。
麥西亞王室的紋章大同小異,它畢竟出自同一批工匠,所用青金石材料也是王室購買。兩個紋章一做比較款式基本一樣,如此完美的信物勝過千言萬語。
“我聽說你是瑟堡修道院長,為何穿著戰士甲衣?你起來吧!本格伍爾夫,我就是麥西亞國王,也是你可以信賴的靠山。”
有關如何對待本格伍爾夫,雷格拉夫與主教們已經商量完畢了,流亡的肯特王子沒必要堅持做修士,見面之際就該勒令還俗,如果他不同意就用強制手段,乃是以死亡威脅嚇唬。
誰都沒想到此人如此上道,事情一下子容易太多。
站起身的本格伍爾夫鎮定地走近麥西亞王,雙方有著明顯的年齡差異,他在國王面前乖巧得像是個孩子。
“你們是經歷了漫長跋涉?”雷格拉夫側臉問道。
“是的。我們在路上…走了半個月。結構突然降雪…”
“都是你的人?”雷格拉夫指著那些帶孩子的婦女問道。
“是的。”
“你有多少人?”
“不算路上死去的。我應該還有三百五十人。”
“其中十歲以上男子有多少?”
本格伍爾夫猛然一怔,他的雙眼滴溜溜一轉,急忙亢奮地說:“有一百人。肯定有一百人。”
“也就是一個百人隊的規模。對于一個國王而言,這點士兵太寒酸了。但是對一個男爵而言,倒是可以接受。”
“啊?您…”
雷格拉夫目視前方,突然命令:“跪下!”
無視膝蓋疼痛,本格伍爾夫突然單膝跪地。
緊接著,雷格拉夫拔出自己的佩劍,這舉動過于突然,嚇得多位在場教士連連后退,倒是見多識廣的列日主教哈特加鎮定自若,滿意地欣賞自己輔佐的君王的表演。
亮白的鋼劍直接打在本格伍爾夫故意刮得光禿禿的頭頂,他俯視道:“肯特王子,彭達王的后裔,本格伍爾夫!我!雷格拉夫,以真正麥西亞國王的名義,封你為肯特男爵!”
正當受寵若驚之人眼神劇烈顫動時,劍背又敲在了他的左肩:“臣服我,做忠臣!”罷了又是右肩:“天主在上,恪守諾言!”
罷了,雷格拉夫寶劍入鞘,繼續以拉丁語說:“肯特男爵本格伍爾夫,你已不再是瑟堡修道院長,現在作為我的封臣,等到雪停,我將帶著你的軍隊前往南方。你…有什么要說的么?”
還有說什么?淚流滿面的本格伍爾夫根本想不到幸福來得如此突然,他長跪不起,突然抓住雷格拉夫的左手手背親吻起來,以此示意自己的堅決臣服。
就這樣,麥西亞王國意外的得到一位新的男爵,此人武力可以忽略,他存在的意義倒是很重要。不管怎么說本格伍爾夫是一位王子,意識到麥西亞王國當年扶持出的是一個傀儡王國,統治兩年旋即本當地肯特人聯合威塞克斯推翻,他的王子地位可謂潦草。
雷格拉夫不承認所謂的肯特王國,封本格伍爾夫伯爵(地方軍事長官)毫無邏輯,若是封騎士也不合適。到底是麥西亞的王室后裔,給個男爵(首領侍從)頭銜足矣,因為,雷格拉夫需要的就是一個能被自己拿捏、很聽話的小貴族。
從本格伍爾夫過度的謙恭來看,他非常滿意自己的新身份。
雙方沒有再做談判,首先是所有婦女、孩子進入大教堂內避雪,等一陣子就紛紛喝上了熱菜湯驅寒。大教堂的廚房繼續熬煮更多菜湯,廚師再從倉庫里拿出一些與木柴看不出區別的黑面包塊,砸成小塊扔到陶甕里和蔬菜繼續亂燉,直至變成粘稠醬湯。
那些在城外無所事事的男人在等待許久后終于進城,凍得瑟瑟發抖的他們就在大教堂內,喝上了十幾天里最幸福的圣餐!
趁著機會,一身武裝衣的雷格拉夫善良登場,他的身旁站著一批披甲騎士,整個雷恩教會為崇高的麥西亞王站臺。神圣教堂謝絕武器入場?只有沒實力的貴族要忍受那些規定。
所有來自瑟堡的民眾清楚的意識到,是誰賞賜他們美餐,是誰賜予他們首領以爵位,又是誰承諾會帶領民眾幸福生活。
拯救者就是麥西亞王,金發的國王就在這里,他偉岸的身姿被無數油燈、蠟燭照亮,恍若一位天使在人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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