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威悉河尚在豐水期內,水道寬度維持在三百米左右,水流相對舒緩。
唯在不萊梅城市廢墟附近,此處水道突然收窄到僅有百米。很久以前的人們便在此處河道埋入大量石塊,最后硬生生造出大量露出水面的錐形石墩。
完全依靠著足夠的重力,確保石塊不會在豐水期被河水沖走。
每座石墩都有著不小的間隔,這就需要選用足夠長的松樹砍伐并鋪在上面。
之前,柳多夫派遣的信使只是一支小部隊,他們的人數不多,雖是奉旨把壞損的橋梁修復,然以他們的那點實力,只能砍伐少量的大樹將之推到石墩上。
所謂的橋梁只比獨木橋好一些,難民隊伍排成單列縱隊可以通行,裝載大量物資的車輛就不能同行,唯有將行李全部卸下。
狹窄的橋梁擺在這里,難民群自然優先選擇坐船逃走。
還是因為橋梁過于簡陋,羅斯軍撤退時將橋上的松木拉到河里也很合理。
一串橋墩還杵在河面上,部分松木未被拉撤掉。對于法蘭克軍,單純修復這座橋供小部分軍隊同行,他們并不比耗費很多時間。但伯爵羅貝爾有騎兵三千,豈是一座獨木橋即可滿足通行的?
騎兵軍團發動的突擊很兇猛,戰士的表現中規中矩,部隊橫掃諾曼人的營地。
但遭遇到諾曼人很不講武德的反擊,使得自己的軍隊蒙受意料之外的重大損失,胳膊中箭的羅貝爾痛心疾首!
諾曼人的營地被占領,來不及逃走的人殺了個干凈。
不過直到士兵開始檢查死尸的狀況時,他們發現了尸體多數佩戴著十字架,其中婦女比男子還多,且尸體身上完全沒有諾曼人特有的暗藍色刺青。
死者不是諾曼人!而是…逃跑的薩克森人?!
頓時,殺伐果斷的騎兵戰士抑郁了。
被殺的敵人根本不是敵人,這里沒有任何一具諾曼人尸體,事實擺在這里,死者只能是從威斯特伐利亞地區逃到北方的薩克森人。
現在的伯爵羅貝爾完全無暇顧及自己的部下殺錯了人,他卸下甲衣緊急處理自己胳膊上的“血洞”。
如同鋼錐一般纖細的箭簇扎進整個肱二頭肌里,箭簇早就拔出來,因為布條捆得及時,現在血也不流了,奈何自己的整條左臂暫時是廢了。
他不得不忍著胳膊的痛苦,繩子捆著胳膊,再吊在自己脖子上。羅貝爾現在的狀態已經不適合騎馬戰斗。
他現在的情況還算好的。
好好看看現在的騎兵軍團吧!
隔著威悉河水,騎兵不能在河面奔馳去砍了那些船只,只能被動挨打蒙受致命標槍的打擊。
戰士們看到觸目驚心的場景,有的兄弟是連人帶馬被帶倒鉤的標槍刺穿。但是統計到的傷亡戰馬就有二百匹之巨,同樣找到的士兵尸體也有近一百五十余巨。
為何陣亡士兵的尸體少,只因一些人是掉到了河里,那一身甲胄拽著士兵已經溺死在河底的淤泥。
傷者的情況更是五花八門,他們都是被流矢巧合地擊穿鎖子甲的鎖環。大部分傷者的情況與羅伯特本人的情況差不多,只是傷口深淺不一,好在這些箭矢都容易拔出來。
陣亡、嚴重受傷、失蹤的士兵加起來多達四百人,畢竟胳膊受傷就揮不起劍和斧頭,如此一來三千人的騎兵隊驟然折損了四百。
僅僅是四百嗎?
損失的騎兵清一色的法蘭克正規騎兵,實在是路德維希王子的家底。如此絕對精銳竟稀里糊涂折損四百,真是豈有此理。
但羅貝爾也不是毫無收獲。
他的騎兵為了行進迅速,每騎只攜帶少量干糧。他的計劃是抵達薩克森地區后,趁著正是秋收完畢的時刻,針對當地的薩克森貴族收取貢品滿足軍資。畢竟,哪個薩克森貴族敢抗拒三千法蘭克騎兵的糧食要求?
軍隊最缺乏的補給不就在眼前嗎?
羅貝爾看到了諾曼人的營地里擺著很多手推車,甚至還有牛車和小馬車。那些劣馬不能騎乘可以宰食,拉車的牛更可以宰食,甚至是不少傻傻的綿羊,這個宰食前得謹慎地剝皮。諾曼人或者說是薩克森難民,他們遺留下很多的糧食,立刻可以補充軍隊需求。
更神奇的是,他看到了一種極為特殊的黑色炊具。
受傷的羅貝爾心情很糟,看到黑色的“陶甕”熬煮著熱騰騰的麥粥,士兵已經拿著自己的木碗、陶碗,直接伸到鍋里挖一碗忙著吃。
它不像是陶甕,當劍柄輕輕敲打,羅別爾聽到了金屬特有的聲音。
“難不成,這些甕是鐵做的?真是不可思議。是諾曼人…不。是羅斯人的寶貝!現在成我的了。”
羅貝爾首次見到鑄造鐵鍋,便支開士兵躬著背觀摩良久。
自從羅馬消亡后,打造鐵鍋的匠人就銷聲匿跡。世人只懂得用青銅鑄造一些小鍋,像是生鐵鑄造大型鐵鍋的技術,羅馬在的時候羅馬自己不會,現在的東羅馬更是不懂。鑄造鐵鍋需要高爐冶煉出生鐵水,如此高級的技術,如今的840年唯有東方世界與北歐羅斯掌握。
雖是頭次見,巨型黑色金屬鍋的戰術優勢立刻被羅貝爾發覺。
此地是全部十口大鍋,他宣布盡歸萊茵高伯爵領,也就是羅貝爾自己所有。他計劃著留下至少兩口,剩下的八口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君主路德維希。
事情已經變得非常微妙又兇險。
入夜,威悉河畔法蘭克軍隊立下露天營地。此地篝火通明,河流對岸就是斷壁殘垣的不萊梅城。
羅貝爾傷口的苦楚似乎加劇了,他靠著意志力忍耐著,將隨行的哈拉爾克拉克招來。
后者問題伯爵召見自己,他本不覺得這個羅貝爾就天然壓自己一頭,但對白天的戰斗自己的故意怯戰行為愧疚,對于面見伯爵之事難免的精神緊張。
他謹慎地走近篝火堆,先是寒暄一問:“羅貝爾,你的傷勢好些了嗎?”
本禮節性的詢問,不了羅貝爾暴跳如雷,就以尚且自由的右手指著哈拉爾克拉克的鼻子:“瞧瞧你帶的好路!你怎么不早說羅斯人的箭矢兇狠、船只逃得快呢?現在王子派給我的軍隊傷亡很大,若非他們是王國光榮的精銳,只怕士氣已經崩潰。”
“這…我怎能料到這種情況。”
“你在辯解?!果然,你這個丹麥貴族根本不可信。我就是信了你的話貿然出擊,你要為損失負責。”
“…”哈拉爾克拉克腦子一團亂,他勾下頭一言不發,作為一個老頭子被小自己近二十歲的家伙指著臉罵,如此奇恥大辱他忍了。
但羅貝爾只是單純發泄情緒,他下意識手捂自己的左肩,忍痛無奈道:“至少四百個戰士折損,很多人雖然只是受傷,接下來的行動他也必須退下。我還要分出一些兵力協助傷者撤走,還要押運一些戰利品向王子交差。加上你的人我們的兵力本有三千,經歷這場戰斗,我們的兵力已經縮減到兩千五百騎。只要再來兩三次這樣的戰斗,我們就完了。”
“所以,你還是需要我。”
“我還能怎么辦?”羅貝爾苦笑一聲,“你必須給我提供詳細情報。啊!這下我算是知道亨特是怎么戰敗的了。諾曼人中的羅斯人,居然這么兇狠!這樣的敵人可不是我能快速擊敗的。”
“那么,接下來當如何?繼續去漢堡?”哈拉爾謹慎地問。
“必須如此。即便充滿了風險,我必須去漢堡。接下來我們必須謹慎,絕不可貿然進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橋修好。給你一個任務,你必須去做。”
“什么?!”
“打仗的時候你不沖,現在罰你去伐木。不要說伐木累,你們丹麥人不是很善于伐木嗎?立刻去砍伐松樹,快點把橋梁建好,我的騎兵要通過威悉河。”
“好吧!好吧…”
法蘭克軍隊不得不在威悉河畔收拾爛攤子,戰死的士兵就地掩埋,受傷無法繼續戰斗的士兵被要求撤退。
羅貝爾的軍隊在河畔磨蹭了兩個白天,可供騎兵隊伍順利通過的橋梁才鋪設完畢。
一支原路折返的騎兵隊伍,拖曳著滿載物資、傷員,乃至十口大鐵鍋的薩克森難民的車輛撤退。
法蘭克軍隊尚有騎兵兩千五百,因之前不可思的傷亡,戰士們對羅斯人致命的箭矢都心有余悸。尤其是他們親自站在了不萊梅廢墟,望著此地焦黑斷壁殘垣又長滿了荒草,眼睛敏銳的人甚至看到了骸骨,頓時悲從中來。
早就聽說諾曼海盜在不萊梅殺人越貨,更是不可思議的燒了城市,連偉大的圣彼得教堂也被摧毀。那一度只是個傳說,對于長期生活在巴伐利亞的這些路德維希的精銳騎兵,他們對海盜的事情知之甚少。
現在所有的傳說都保守了,不萊梅廢墟的慘狀超乎想象。
士兵們燃起了對諾曼人尤其是其中羅斯人的仇恨,同時也有著強烈的恐懼。因為他們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同伴對那些致命標槍毫無抵抗能力,死得極為突然有窩囊。“這種事千萬別落在我身上。”戰士們普遍這么想。
要向諾曼人復仇,大家現在也完全相信很多薩克森人的確和諾曼人同流合污了。只怕漢堡已經成了一個海盜窩點,可惜偉大的查理曼已經作古,如果那所向睥睨的隊伍復活,諾曼人還可猖狂嗎?
大軍陸續通過威悉河,每一騎騎馬過河之際都卸下甲衣,多數人僅著單衣。他們多半是會游泳的,望著鐵蹄下就是河水,生怕自己掉下去淹死才出此下策。
過河用了一個上午,隨在他們抵達威悉河畔的第四天下午,全軍才通過這條河,他們再在廢墟磨蹭了整個下午,等到繼續趕路時,阿里克的羅斯分艦隊已經是跑路五天了。
阿里克的分艦隊一路逃到威悉河入海口,在這人影毫無之地休整過夜,并清點自己的頓時。萬幸的是,除了損失一些不疼不癢的小物件,唯一有些遺憾的就是煮麥子的鐵鍋丟了。
此日一大早,艦隊出發。
僅僅一個白天,狂速撤離的羅斯分艦隊就沖到了易北河,他們在下午時分就與在河口大規模捕撈鯡魚和釣鱈魚的同伴相遇,第一時間就告知他們法蘭克的討伐軍出現了。
因為大家早已達成共識,所謂柳多夫和羅斯丹麥聯軍在北方的動靜聲勢浩大,路德維希王子怎么可能坐看自己被背刺呢?
非常黑色幽默的是,當時發出求援信的是柳多夫,現在要防備“法蘭克援軍”的也是他柳多夫。
太陽行將落山之際,這支艦隊踉踉蹌蹌抵達漢堡的碼頭。途中阿里克還遇到了自己之前派出去運人的分隊,這下伙計們不必再去不萊梅了,一切都結束了。
阿里克似乎不覺得自己之前重創了法蘭克騎兵,他頭次見到數千騎兵集團沖擊的場面,如此震懾力是難以言表的。
他剛剛下船,就像所見到的任何人說明自己的遭遇。他其實沒說幾乎話,不停地嚷嚷:“都做好準備!法蘭克人的大軍已經到不萊梅了。”
公平地說,阿里克只是單純發出敵襲警報,他可不想將漢堡地區弄得一團亂。
事實是整個地區快速陷入緊張,薩克森民眾一瞬間想到那靈魂深處無法抹除的恐怖——查理曼大殺戮。
當年為了報復維杜金德的復國之舉,查理曼模仿凱撒對付斯巴達克斯戰敗者去虐殺四千五百名薩克森軍戰俘,又對大量薩克森普通民眾舉起屠刀,一切都是報復。
歷史是要重演了!?
身經百戰的羅斯軍打過多次賭國運級別的戰爭,原則上現在的大家在羅斯王留里克本人的帶領下并不懼怕法蘭克軍主力。備戰什么的,該做什么、該怎么做,羅斯軍隊不需要國王微操指導,各旗隊即可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完。
羅斯軍隊非常自信,他們從不知到何為戰敗,以少敵多取得重大勝利也有多次。何況這次情況更特殊,羅斯艦隊橫在易北河,艦隊的累計三百余座狀態良好的扭力彈弓給了大家超強自信。退一萬步說真是敵人兵力雄厚,羅斯軍大不了坐船跑路。
法蘭克的船隊根本不存在,他們甚至不懂得造大船,頂多拿出一堆小船,就被羅斯大船的堅硬龍骨直接碾碎。沒有誰可以在海上、河上、湖上擊敗羅斯軍。
羅斯人如此,拉格納帶著手下一千丹麥軍隊一樣可以快速全身而退。
巨大的壓力扔給柳多夫,城里城外消息滿天飛,由于阿里克最初情報很模糊且傳遞有誤,被驚慌的薩克森民眾添油加醋傳到柳多夫耳朵里,情況一下子就變了味。
留里克知道此事,第一時間就找到自己的大哥阿里克,以及同去的第二旗隊隊長小科努松問明情況。
具體什么情況留里克也摸不清楚,什么叫做“到處都是法蘭克騎兵”,莫非他們的主力騎兵前來討伐了?真要和成群結隊的騎兵打仗…
一瞬間留里克就想到了阿金庫爾,他想到的并非亨利八世靠著長弓兵和下馬騎兵擊敗陷入泥淖的法軍,而是當時的法蘭西軍隊居然調動了一萬兩千名騎兵發動集團沖鋒。
現在的法蘭克軍也能拿出一萬騎兵嗎?如果真是如此,羅斯軍還是要提前布置好撤退計劃。至于撤退行為對不起新結盟、乃至定了兒女親家的薩克森公爵柳多夫。真是情況危機,羅斯軍隊必須跑路!留里克如今可不是大善人,他的善是建立在自己有著絕對的優勢上的,所謂的任何善意表現完全是一種恩賜施舍。
留里克清楚自己的狀況,羅斯軍主力在此根本輸不起。
同樣的,已經賭上全部身家性命乃至祖先榮耀、將整個薩克森民族綁在自己戰車上的柳多夫,更是輸不起。
羅斯軍和丹麥軍危急時刻可以跑路,他柳多夫只能拼死一戰。
而聽聞了傳言后,柳多夫產生了強烈誤判,這番誤判驚得他渾身顫抖,而他的妻子已經在抱頭痛哭。
少年的儲君布魯諾只覺得情況莫名其妙,年齡更小的愛麗絲就更不懂了。
倒是雷格拉夫,這小子有著強烈的高傲。他不懂法蘭克主力軍隊意味著什么,拍著胸膛向自己的未婚妻愛麗絲保證:“區區法蘭克軍,來一個死一個。我們羅斯人的箭矢可以輕易要他們的命。”
事實上雷格拉夫對麥西亞王國并沒有概念,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母是麥西亞公主而已。他的內心始終把自己定位為羅斯人,最崇拜的就是自己的父親以及爺爺。
愛麗絲根本不懂戰爭,她就是一位中規中矩的貴族女孩。所謂貴族僅僅是因為身份,奈何其人就是一個文盲。雷格拉夫并不挑剔,到底這是屬于自己的女人,根據天主信仰的戒律,她也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公平地說著女孩長相還不錯,由于突然見了世面,對于自己頗為崇拜,這大大滿足了雷格拉夫的心理訴求。
的確,雷格拉夫生母死了,父親留里克忙于諸多大事,爺爺奶奶年事已高且分明更偏愛大姐維利卡,近年來也偏愛其嫡長孫奧斯本斯拉夫。
雖然自己自認為是羅斯人,身份終究是麥西亞王吶。他嘴上不說,心里渴望被愛。
他愿意幫助自己的未婚妻守住復國的薩克森公國,但這種事情并非他一個小孩說了所。
當晚,漢堡地區進入軍事戒嚴狀態,羅斯軍和丹麥軍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決意堅守,至少擺出了戒備的架勢。譬如所有羅斯大船包括武裝貨船停止一切捕魚工作,拋錨排成雙列縱隊,如同墻一般橫列在易北河上。
畢竟漢堡是處在河流的北岸,羅斯主力艦構成一座長城,所有扭力彈弓集中于一舷。
河上通行的橋梁尚在,此橋被重兵把持,并在橋頭建設橋頭堡并大肆點燃篝火,以火光給河流南岸的村莊連夜撤退指明方向。
法蘭克軍當然可以不走這座橋抵達漢堡,若非如此,他們就必須繞遠道。
這些積極的舉措讓柳多夫懸著的心有所放下,他需要一場軍事會議,需要和留里克、拉格納好好談談,懇請兩位英雄幫自己守住漢堡。
即便這風險很大。
只因誤會于錯誤情報,柳多夫不斷的自我暗示終于覺得自己的估計成了真,所謂這次是路德維希王子帶著東法蘭克軍而來。他們來了可能有多少人?至少兩萬大軍!至少有五千騎兵!